收集在這裡的十五篇,從一九六五年寫起,至此刻而不止,從時間上來說,實可稱之為跨世紀。
〈水靈〉是第一篇發表的小說,和實驗性較強,收錄在另一本小說集的三篇──〈夏日──一街的木棉花〉、〈青鳥〉、〈連續的夢〉──寫在同一時,都屬於文學少年的冒險,連篇名都透露著青春氣息。
出國攻讀研究所,不久涉入北美保釣運動,文學暫止步,只寫學術論文和學運雜文。前者訓練文本資料等的收編解析能力,當時不愛,以後才明白了它對寫作的助益;後者下筆很痛快,想要擺脫它卻頗費了一番力氣。
回來寫小說已經離〈水靈〉過去了很多很多年。退出運動莫非是因為文學和政治無法妥協,緣由在別處解釋過,這裡就不再重述。
重啟小說之筆,很多精神都用在和學運文類「戰報體」的糾纏上。這時間寫的東西,凡揭櫫歷史、政治大勢、社會脈絡的,讀來都很乏味,都不收在這裡。歷史是頭猛獸,想用文學,特別是以小說形式,來駕馭或載負它,往往會犧牲了文學,辜負了歷史。
為結集而整理舊作,深感到一路走來的蹣跚顛簸。很多硬寫的地方令人赧顏,多篇不得不從綱領到細節到字句反覆地修理,修到了重寫的地步──例如〈亮羽鶇〉、〈傑作〉、〈似錦前程〉、〈收回的拳頭〉、〈金合歡〉。修不了的就索性放棄原文另起新文──例如〈三月螢火〉(原為〈冬天的故事〉)、〈叢林〉(原為〈亮羽鶇〉的第一部份)。
一切依賴電子和圖素的今下,讀和寫的方式都不一樣了,影音已經和文字分庭抗禮,如果還沒有取代文字,生活和思維都在進行著本質的變化,小說的心和身隨之也在變化中,種種呈現的問題,例如過濾資料的方式,處理記憶的手法,敘事的架構,文字的節奏等等,如果不想因循下去,勢必要重新考量設計。本就是難度頗高的藝術形式,再次達到精神方面的強度而使人感動,愈發是項困難的工程。
而小說發展走到這會的一步,沒有題材沒給探究過,沒有手法沒給經營過,可說世界已無新事,妙計都已使盡,若以為還能翻弄出什麼新面容,也是一廂情願了。
曹雪芹、雨果、巴爾扎克、托爾斯泰、普魯斯特、魯迅、沈從文、吳爾芙、卡夫卡、福克納等名字所光照的文學可以啟蒙,啟發,反叛,顛覆的黃金時代,早就過去了。
地平線頗暗淡。曾經是唯一的志業,如今是選擇的一種;以前沒有它就不行的,現在成為可有可無,用別的活動來替代也無妨。文學的高標偉志像星斗一樣一件件隕落了。
然而在私我的層次上,對個人來說,它的功能和意義卻始終不曾遺失或稀釋過;如果文學依舊可以使人面對逆境,從生命的無奈中振作起精神,把日子好好的過下去,那麼寫小說,或者寫作,就仍是一座堅守的壁壘,一道倔強的防線,一種不妥協或動搖的信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