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囝仙偷走的祕密
是直到國小老師王勝邦跟他們,聽完了保安宮說故事比賽的第八個孩子,唱完歌謠,鞠躬道謝下台,他才想起去年剛來國小的一些瑣事……

是直到國小老師王勝邦跟他們,聽完了保安宮說故事比賽的第八個孩子,唱完歌謠,鞠躬道謝下台,他才想起去年剛來國小的一些瑣事。

王勝邦老師是主動向教師評審委員會提出申請,才有機會離開台北,南下高雄任教的。幾個熟知內情的學長姊告訴他,申請下鄉教育計畫的三十幾人中,王勝邦的資料最快核准,文件流程幾乎只花了蓋壓官防的時間,就完成王勝邦的心願。聽說是負責審核的長官們確實知道些甚麼,但大家嘴上都沒說。

當時國小大門前新植的兩排桂花,只有膝蓋的高度,每天下午三點驅車來門口煎蔥油餅的老闆,總在停妥發財車後,先拎了兩只可樂空瓶,從警衛室後的水龍頭打水將幼苗澆一遍。

王勝邦後來常想,若非這些桂花苗一年便能長至耳齊高度,這所國小的模樣,恐怕沒多少人能分辨數十年與今日的差異,就像覆鼎金這個地區一樣。

一年多前抵達覆鼎金,這個地方給王勝邦的感覺,與幾部偶爾會在電視上輪播的早期老台灣電影中的環境差不了太多,塵土飛揚的產業道路、距離生疏遙遠的路燈、板凳上坐了一下午卻不曾改變姿勢的老太婆。

王勝邦當時覺得,此處該是十多年前便如此樣貌,十多年後亦然。

其中帶給他印象最深的是占地極廣的墓區,及墓區中緊鄰墳墓而居的住宅。

那是他到這裡的第一個週日上午,王勝邦按地圖走進墓區的鼎金一巷,一個女孩從路旁看似無人居住的屋子推門而出,嚇了王勝邦一大跳。

當時,他不認為墓區內能住人。是一直到後來得知班上幾個同學的親戚從事殯葬職業,同時也住在覆鼎金墓區,他才猜想那位嚇他一跳的女孩,說不定是班上學生,只是他記不住她的樣貌。

國小校長在王勝邦抵達報到時正巧出國考察,他特地請人為台北來的新老師準備了職員宿舍。校內原有的幾個老師都是高雄出生的當地人,學校並未設立教師宿舍。臨時需要的房子是委請里長郭科星向街坊問來的,距離學校走路大約只需要幾分鐘的路程。

他說從小自己學業成績不好,總因為考差了讓老師體罰,從小看到老師就嚇得發抖。父母告訴他是因為童年誤看了別人送肉粽,靈魂被吊鬼勾走,費了一番功夫才搶救回來。剛開始只會嬰兒一樣張口鬼叫,後來正常了,但就是學甚麼都不行。

溫文仲說話的時候,王勝邦有時會弄不清楚是坐在他對面的溫文仲在說話,還是站在牆角那個救回來的溫文仲在說話。

「不用怕,我不是你老師,不會罰你的。」王勝邦看著兩個溫文仲中間的電扇說。
「謝謝王老師。」兩個溫文仲一起說。

後來只要有空,王勝邦會走十五分鐘的產業道路來找溫文仲。受郭科星所託,設法了解覆鼎金都市更新是一開始的原因。後來他要他叫他王大哥,就像兄弟一樣。

溫文仲告訴王勝邦,市政府研究員的職位是爸媽動用關係買來的,他在二十六歲坐進辦公室那天就知道,這份工作注定做到退休。他不會有其他選擇。

唐麗芳當時負責帶溫文仲,她大他四歲,心思細膩,做事認真。她用他們一起工作的第一個八小時,讓他知道自己是可以信賴的學姊。下班時間到的時候,唐麗芳讓溫文仲先離開,同時塞了一罐冰透的啤酒到他手中,算是歡迎。

溫文仲隔天知道唐麗芳前一晚忙到凌晨,心裡很過意不去。午飯時間,他特地先去附近農會超市,買了一個菜色豐富的雞腿便當與一個顏色鮮豔的滷排骨便當,這兩種都是他最喜歡的,他想請唐麗芳吃,算是答謝。

唐麗芳要他自己先選一個,另一個冰起來。她從拼花布手提袋中拿出不鏽鋼便當盒,這是她每天早晨五點起床為自己與丈夫周必堅親手製作的午餐。她帶便當帶習慣了,也覺得自己未來要是有孩子,也會每天為她的孩子帶便當。不鏽鋼便當盒裡裝的是搭配了紅蘿蔔、玉米筍、芹菜、滷豆干、糙米飯的素食菜色。

溫文仲每次向王勝邦提到唐麗芳,所流露出的愛慕神情,很快就被王勝邦察覺。他會臉紅,把頭放得極低,沒來由露出憨笑,通常這個時候,另一個溫文仲會一動也不動像張壁紙貼在牆上。

一開始,溫文仲並未讓王勝邦知道唐麗芳已婚這件事,因此他一直不太明白這個小老弟為何不對學姊表明心意。他鼓勵過他很多次,告訴他,自己與妻子黃淑華也是在辦公室培養起感情的。

關於這些,王勝邦沒有說得很多,溫文仲也聽得模糊,總露出絕不可能對唐麗芳表白的神情,然後不自在的害羞笑起來。

那一年,唐麗芳生日之前,溫文仲提了一個百貨購物袋來找王勝邦,他說他想送一條實用好看的圍裙給她,但不知道她喜歡的顏色,便將同款六色全部買了,包括白底紅點、橘、蘋果綠、粉紅淺咖啡格紋、黑白豹斑。

「大哥幫我拿主意,送哪件好?」
「送她一件,那其他的呢?」

溫文仲的態度好像打算就這樣一直暗戀下去,直到後來,王勝邦帶了那本褐皮筆記本找他,他才告訴王勝邦那件祕密。

在王勝邦到覆鼎金的前一年,溫文仲已經與唐麗芳開始,以每個月一次的頻率對這個地區進行環境考察。溫文仲的褐皮筆記本,就是在第一次拜訪里長郭科星時弄丟的。直到一年後王勝邦將筆記本帶回給他以前,他一直想不起自己在哪裡遺失。

溫文仲告訴王勝邦,他認識唐麗芳這七年來,每年他都會送她生日禮物。他會在筆記本上詳細記下她每一次收到禮物的情況。那是一本褐色塑膠皮的筆記本,陪了他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去年遺失。

王勝邦記得那次他說完,兩個溫文仲都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其中一個還悶著頭喝光自己帶去給王勝邦的酒。

筆記本與政府計畫、都市更新完全無關,內容是溫文仲在激動接過久違的本子後,用發抖的聲音講給王勝邦聽的。

幾年前,在溫文仲任職市政府研究員較能獨當一面的時候,唐麗芳向主管請了一個十天的長假,她與她的丈夫周必堅選擇峇里島,補過結婚幾個月後的蜜月。他們原先安排出國六天,回來兩人一起整理住家,休息幾日,就像迎接全新的夫妻生活。

只是在蜜月旅行的第四天,周必堅因為旅館浴室的吹風機漏電死於異國。

峇里島當地與台灣的醫檢判斷都是心肌梗塞。唐麗芳因驚嚇無法說話的情況沒有維持很久,她原先哀傷於兩個人出國卻一個人回國,但在經過兩間婦產科醫師證明後,她才用連自己都認不得的聲音感謝老天:她並非獨自一個人從東南亞島國飛回台灣。

唐麗芳內心很矛盾,她想留下深愛的丈夫的孩子。關於家庭的一切計畫,在她腦海裡不容取代的畫面,是與丈夫周必堅兩人蜜月回國,展開全新生活。

如今,懷有亡夫遺子的唐麗芳不知道同事會怎麼看待她,她更恐懼於未來的自己會如何看待現在這個做決定的自己;曾有一度,唐麗芳認為自己無論留或不留孩子,都是錯誤,正確的作法應該是與亡夫一起離開世間。

她認為,自己與肚子裡的胎兒都不該苟活;同時,她也認為,自己想留下孩子,卻不知道一個人該如何照顧。所有事情似乎在某個斷開的環節上,失序脫離了預設的軌道。

她詳細比較了五間附近婦科診所人工流產的方式與價格,卻又在幾次產檢後,特地繞去吃鹽埕區新興街那間她從小吃到大的肉粽,或前金區大同二路那邊的碗粿,想讓腹中的孩子趁早熟悉這些味道。

唐麗芳是第三次產檢結束離開時,遇見路過的溫文仲的。

她邀請他到附近的紅茶店,兩人在角落位置坐下時,溫文仲刻意壓抑好奇的雙眼,不去看唐麗芳隆起的腹部。唐麗芳請溫文仲喝了八杯紅茶,要求他為她保密。她也告訴他,自己尚未決定要墮胎或生下來,話說到一半她倒在桌上伏面痛哭。

他一邊等她哭完,一邊把她一口都沒碰的紅茶喝掉,然後點了一壺服務生說能讓情緒穩定的紫草茶。

幾年後,溫文仲回想那的確是唐麗芳唯一一次在他面前的哭泣。他也記得自己是在唐麗芳推開紫草茶,告訴他這種茶可能會讓孕婦流產後,才鼓起勇氣力勸她生下孩子。

唐麗芳對他的提議毫無想法,只記得眼前這個學弟曾在一起工作的第二天,為自己買來菜色華麗的雞腿與排骨便當,而且這個個性單純的大男孩是在後來才恍然了解,他的學姊與學姊的丈夫周必堅是吃全素的。

那天唐麗芳巧妙婉拒溫文仲的好意,並拿出與給丈夫周必堅一樣的親手製作的便當,讓溫文仲明白學姊不僅已婚,更幸福美滿。

幾天後,唐麗芳寫了一個綜合日本大崎站東口第三地區、南韓首爾市東北地區中心、南韓吉音洞、南韓彌阿周邊地區、南韓首爾清溪川,及大陸天津的濱海新區、海河兩岸、意庫、萬科水晶城的亞洲都市更新考察計畫向上呈報。

她以目前市政府所備有的都市更新計畫模組老舊,不敷使用為理由,擬進行為期兩個月的都市考察。她所開列的幾個城市或地區,是亞洲國家中已成功再造的例子。

報告中,唐麗芳強調,透過這兩個月的考察蒐集與資料交換,能作為未來預計分派給她與溫文仲執行的覆鼎金地區都市更新的借鏡。

唐麗芳告訴溫文仲,他必須牢記,兩個月後到前鎮區大禮街的婦產科去幫她把孩子帶進孤兒院。

然而嬰兒出生後沒多久就死了,溫文仲怕唐麗芳難過,以吳子淳的模樣為範本,減少年齡,編造許多關於嬰兒的謊言,讓唐麗芳一直以為孩子就在世上。

直到後來唐麗芳見到吳子淳,雖然心中疑惑年紀不對,但由於其他特徵全部吻合,因此堅信,是自己在某個斷裂的時間環節上停頓,以致歲月在她身上真空了幾年。那時唐麗芳確信,吳子淳絕對是自己遺棄的孩子。

唐麗芳到後來,除了工作的狀態正常外,個人生活已經瘋癲,她曾向鎮上的紙紮店訂製壽衣送給吳子淳。吳子淳並不忌諱,他似乎明白唐麗芳內心的痛苦,也知道那樣瘋癲的源頭,他穿上每一次唐麗芳為他製作的壽衣,並繼續佯裝她的孩子。

後來,唐麗芳從一些細節發現吳子淳根本不是自己的孩子,她就像從一場夢裡醒來。她不怪任何人,也不怪溫文仲,唐麗芳沒有向任何人點破這件事,她只告訴溫文仲,自己有事請幾天假,要溫文仲好好為這個美麗的覆鼎金做點甚麼,然後就消失了。

後來,地方上傳言,能在湖中行走的孫宏軍在湖底見過唐麗芳。

王勝邦先前還想為自己在當地準備代步用的機車,但一見宿舍離學校這麼近,索性將花費省下了。幾個月後,王勝邦刷銀行存摺,看見帳目上額外的幾萬元機車預備款,想起自己除了當年前妻黃淑華懷有兒子王聖任時,認真存過一陣子教育基金,此外似乎不曾認真拿起紙筆計量過任何關於生命以外的數字,不過有件關於算數的事他記得很清楚。

在還是幼稚園年紀,王勝邦經常獨自在黃昏無人的住家窄巷內排石子玩耍,他將鄰居水溝旁盆栽裡的白色圓石頭挖出來,像排列某人的墓誌銘一般,規律且線條優美地讓它們占據一整面巷口的黑色柏油路面。

那次就在王勝邦排下手中最後一顆石子,他發現自己竟清清楚楚在心中數下一百九十二這個對他毫無意義的數字。

就在他猜測可能是石頭的數量,或某些隱藏在裂縫中的記憶編碼時,從視線可及巷口最遠末端的模糊視焦中,他辨識出那位每日放學行經,總蜷曲於藤椅上白髮病稀、歪斜瞪眼,用只有亡靈才能解譯的語言問候每個路人「你呷飽冇」的老姑婆,正蹲踞於一張破爛藤椅的椅背上,緩緩升到空中,蒼白的頭髮與膚色像月亮一般明亮。

這件事讓王勝邦後來每次遇見一百九十二這個數字總會刻意避開,他生怕又有甚麼人因此浮升至半空,變成月亮。

學校幫忙租來的房子配有家具,王勝邦只須簡單打掃就能住進去。

很久之後他回想,那確實是里長郭科星對他這位外來者釋出的最大善意。因為抵達覆鼎金一個月後,王勝邦才知道,同一個時間另有兩位都市更新評估員,也在附近尋找能長期租賃的房子。卻因為里長郭科星早已打點交代,他們足足拖了六週,才租到空屋。

後來王勝邦與男評估員溫文仲的交情好到稱兄道弟,加上自己對這個地區的了解,他才逐漸明白為甚麼居民要對待溫文仲、唐麗芳這兩位都市更新評估員如同仇人一般。一開始,王勝邦甚至願意相信,是這個地區大片墳墓所產生的瘴氣飄散空氣中,以至於這邊的人們活在一種屬於自己才知道的世界中。

早在王勝邦因為教育下鄉計畫抵達覆鼎金前一年,溫文仲與唐麗芳便以都市更新調查的理由穿梭在這個古老地區。

縣市合併後的大高雄,地理位置中心由過去因港務貿易繁榮的鹽埕區、前鎮區擴散至新興區、苓雅區、三民區。大批學者們的手在空中圈了一個形狀怪異的圓,向政府官員表示未來的繁榮,將出現在過去不曾料想的覆鼎金一帶,包括整個三民區的東北區域、整個鳥松區的西半部,最遠甚至能擴及仁武區的西南區域與一部分左營區的右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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