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荷蘭過日子
〈林布蘭的阿姆斯特丹〉……來自台北的雲門舞集演完《狂草》,在場觀眾全站立了起來,大聲地鼓掌,達七、八分鐘之久……

舞者在舞台的燈光下,放開四肢盡情舞蹈,一幅長軸白宣纸從舞台上方垂落,黑色墨汁奔騰流下,就在墨汁即將掉地的剎那,舞台前的布幕迅速地拉上。二○○九年五月六日,來自台北的雲門舞集演完《狂草》,在場觀眾全站立了起來,大聲地鼓掌,達七、八分鐘之久。

這兒不是台北市國家劇院,而是阿姆斯特丹滑鐵盧廣場上的「音樂劇院」(Het Muziektheater)。觀眾幾乎都是荷蘭人,他們認為《狂草》一舞簡直棒透了。阿姆斯特人對於表演藝術的鑑賞,眼力很高,就在他們站起拍手的那一刻,我知道他們為什麼喜愛《狂草》﹔因為阿姆斯特丹本身的精神就是狂草的精神——自由不羈。

 

我所愛的阿姆斯特丹與我成長的台北,通過舞蹈詮釋《狂草》書法精神,毫無掛礙地緊緊融合。

站在雲門舞集總監林懷民所住旅館五樓房間的陽台上,我放眼向四周望去,沒有高樓檔住城市的視野真好。阿姆斯特丹主要位於平均海拔兩米的平原上,無遠山可眺,但城區景致一覽無疑:運河、遊船、小橋、街樹、騎自行車者、行人、教堂、屋宇,静美幽雅。各式各樣民居,多為三、四層樓,均在樓頂裝置一小段加上掛钩的突出橫木,如此可以運用繩索滑車,將傢俱直接由各層樓的窗户搬進移出,免去門小及樓梯陡直的困擾。屋頂形狀多種,有塔狀、大口鐘式、倒漏斗型、两端砌如樓梯狀的、平台式等,使每一條街櫛比鱗次的屋頂稜線,呈現出跳動與不同節奏感的美感。又因城市故意制定許多規距,減少汽車流量,鼓勵騎自行車及使用公共交通,於是耳朵可以分辨出自行車的鈴聲、船過水波的聲音、電車的叮噹聲、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以及行人的脚步聲……,熱鬧中添加了趣味。

站在父母在興隆路家的陽台俯視,台北盆地中的建築顯得凌亂,絡驛不絕的汽車聲與摩托車聲過於吵雜;但可以環看台北盆地四周青綠的高山,山的陵線真美。在阿姆斯特丹市區旅館宜人的陽台上,我還在眷戀台北。

老友蔣勳這次隨雲門來到阿姆斯特丹,在懷民房間的陽台上,他告訴我高信疆去世的消息。七○年代與八○年代初,信疆學長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那時我在聯合報副刊工作,兩報副刊搶作家、搶好文章,在版面上比賽衝擊文化思潮……。那個大家為言論自由奮鬥的時代,台北真是蓬勃發展,不僅是文化的黃金時代,金融、建築也都讓城市呈現新氣象。我們懷念那個時代台北的人文精神。

我們一起在雲門下榻的「NH打靶旅館」(NH Doelen Hotel,早年為射擊協會所在地)一樓過道,觀看繪畫大師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最著名的一幅大油畫《夜巡》最初懸掛的牆壁。牆壁上標示出畫面,牆邊還故意露出一段當年纍砌的磚塊原貌。「夜巡」一六四二至一七一五年懸掛於此,歷經近三百年還能保存住一堵舊牆,這就是阿姆斯特丹人。

走出新打靶街二十四號的旅館,我指給蔣勳看,十八號即林布蘭特與莎絲吉雅住過的房屋。過老吊橋、沿運河走到音樂歌劇院前的阿姆斯托河(Amstel)畔,林布蘭特曾在此素描。河的對岸在畫家筆下是一片農田,而今滿是建築。六十年代末,台北市不也類似?向東邊大片田野拓展,形成現今城市行政與商業的重心。

繞過音樂歌劇院,馬路每隔幾步路就立著一大塊看板,連續二、三十塊,兩面都貼著孩童特寫的放大照片,一個個眉清目秀、天真無邪,皮膚柔細圓嫩,讓人心動直想抱起来親吻。照片下,寫著孩子的姓名和年齡,以及父母親敘述孩子多貼心可受的短小話語。這些全是智障孩童,却看不出一絲不正常。以美好與喜悦的方式,而非悲情的訴求,激發大眾的關懷,為智障兒謀取更多的權益。這是阿姆斯特丹人對待弱勢團體的理念與處理方式,在國際觀光的大城市,每年有超過四百二十萬的遊客,要做事就要有全球的視野。文字不用國語荷蘭文而採用英文。
我心想,台北是不是也能以這樣安静而美麗的方式來看待弱勢團體?甚而癡心妄想,有遭一日政治的抗争也變成具有美感的幽默形式。

音樂歌劇院與市政府建築之間的空地,形成「市集」,有名的「賊市」。我們在搭蓋布棚的攤位間漫步。阿姆斯特丹人流行這樣的說法:如果東西被偷,兩小時之後来到這裡,或許有希望找回。也只有在阿姆斯特丹會有「市政府」+「賊市」這樣怪異的組合,還做為旅遊必到景點的推介。

市政府後面鄰近天鵝護城壕運河(zwanenburgwal),面對聖•安東尼水閘(St. Antoniesluis)即「林布蘭之家」,一六三九年三十三歲年輕畫家意氣風發購置的豪宅,一六五八年被迫拍賣,現開放為林布蘭博物館。臨著它的「林布蘭角落咖啡館」,是林布蘭繼莎絲吉雅後摯愛的同居人——漢德瑞克•伍倫柏格——的故居。
沿街向北往中央火車站的方向走去,經南教堂,林布蘭與莎絲吉雅三個早夭的孩子全埋葬於此。城市瘟疫蔓延,逃離不掉的陰影,從古至今皆然。

來到「新市集廣場」(Nieuwmarkt),大片空地中央獨立一座醒目的紅磚建築,一四八八年它本是一座城牆的城門,一六一七年改做為貨物秤重的過磅站,樓上多餘空間提供給一些協會利用,各自擁有專屬門樓。林布蘭特受聘於解剖學會(建築西邊小門上仍找得到解剖學會名稱的刻字),在這裡畫下了有名的《尼可拉斯•杜勒普醫生的解剖課》及《約翰•戴曼醫生的解剖課》。建築物現今為「過磅站咖啡廳與餐廳」。

林布蘭特在阿姆斯特丹居住三十七年,他在阿姆斯特丹的生活軌跡幾乎完整地被保留了下來,每一處都可以藉步行走到憑吊。

我多麼希望在台北市裡,用我踏尋林布蘭特的方式,一一紀念曾經長年居住台北為中華文化做出重要貢獻的文化界先輩們啊!

廣場外圍有好幾家咖啡店,因為天氣清朗,露天座上坐無虚席,人們閒閒地喝咖啡、啤酒或軟飲料。也有人選擇呆在特准賣大麻的咖啡店裡,我們隔窗看見他們歡快地吞雲吐霧。

阿姆斯特丹著名的「紅燈區」與新市集廣場毗鄰。紅燈區分佈在城市最古老的德瓦倫區(De Wallen)內。阿姆斯特丹人公認這一帶是城市裡最美的一片地區,被櫥窗女郎佔領未免遺憾。一直不乏聲音希望紅燈區能遷移,但至今它仍是觀光客夜遊不可或缺的風景。櫥窗女郎就著夜色裡的室內燈光,穿著三點式的衣服站在玻璃窗前招徠顧客。她們不出門拉客,姿態撩人但不下作,倒像是選美。阿姆斯特丹市能把色情行業管埋成完全公開而有規矩的觀光事業,是智慧。

記得高中、大學時代,男同學說不敢走華西街,怕被皮條客和妓女强拉。一晚,我好奇地請一群男同學領我,遠遠地窺探,看得臉紅心跳。後來,聽說西門町有不少「落翅子」遊蕩。近些年則聽說,興建不少汽車旅館,與色情行業聯想極多。不斷掃黃,色情在台北好像永遠是八卦話題,無法處理的瘤似的。

二十多年前,蔣勳與我連袂同遊阿姆斯特丹,暫住屬於紅燈區的青年旅社裡。那時年輕,為了省錢選住青年旅社,一人一夜才付七荷盾,只是早上規定得讀一段聖經。回憶往事,蔣勳笑說是我堅持要住,我反說是他。

那年,我們在青年旅社相鄰一條街的唐人街,找到城市最老的中國餐館「南記食家」,喝了一碗狀元及第粥,全身舒暢。今日再進餐館,仍是當年相似的擺設,香港大排檔的風格。餐館依舊食客不斷,難得老板賺了錢另外開了一家裝潢精美的大海鮮酒樓,却不忘本地保留住了老店。

蔣勳不看菜單,輕鬆愉快地點道:「狀元及第粥。」服務小姐瞪著他問:「你知道那裡面是什麼內容?」蔣勳點頭:「我想我知道。」服務生不以為然地說:「都是豬的內臟,膽固醇很高。我看你改點艇仔粥吧!」蔣勳和我笑得樂不可支,歲月不饒人。

年輕真好!我們在台北永康街的秀蘭吃薺菜飯,八方吃大蒜黃魚,還去空軍醫院舊址的眷村找家庭小吃,到淡水吃海鮮,去夜市……,台北吃的地方真多,而且都好吃。有一回,在大安路吃得心滿意足,逛到延吉花街,見桃花開得嬌媚,一人一枝舉著在街上閒蕩一夜。多美的青春!

走在阿姆斯特丹的夜色裡,我們細數著這座城市的資產:有最好與豐厚的美術館收藏;有世界一流的交響樂團,音效最棒的音樂廳;寬鬆的宗教政策,使其從中世纪就成為歐洲自由出版的中心;古老建築從一四二五的木造屋、十六世紀文藝復興風格、十七世紀巴洛克式建築、十八世紀哥德式建築、十九世紀末新藝術風格,及阿姆斯特丹裝飾風格,都保存完好;股票是這兒發明的,世界最古老的證券交易市場就在阿姆斯特丹;她還有很棒的足球隊阿亞克斯(AFC Ajax),出現了好幾名世界級球星;她十七世紀早期精心的城市規畫,造就了現今以IJ灣(IJ Bay)為核心的半圓形運河系統,一層一層地環繞。密佈的運河像蜘蛛網,和跨過河水的上千座橋樑(大大小小、結構簡潔和繁複的橋樑),讓城市洋溢出迷濛浪漫的特殊風情……。明明有這麼多的大城風度,阿姆斯特丹却故意營造出一種小城小鎮親切温馨的氣息,讓來到城市的人沒有一絲冷漠疏離。

另外,當然阿姆斯特丹的吸引人還有她的特意獨行:紅燈區大張旗鼓的性商店、性劇院、西洋景、橱窗女郎,咖啡店裡賣大麻、同性戀街的存在與同性戀自豪日的放浪……。

這座城市放任不少自由給「禁忌」,但禁忌遊戲却又設定底線。這種既理性又人性,既傳統又創新的做法如何拿捏?阿姆斯特丹是值得探討與研究的有趣城市。

送走了蔣勳,送走了懷民和雲門,期盼他們很快再回到阿姆斯特丹演出。這些年,阿姆斯特丹郊區擴增了不少現代新建築,趁我們尚未真正老去,再一起去散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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