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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半因果〉半因果
賈西亞.馬奎斯在動筆寫作《百年孤寂》時,沒有作好它成為一部世界名著的思想準備。他以為它在南美出版社能夠賣掉五千冊,那就是一個不小的數目。他也沒有想到,是《百年孤寂》這本書,把「魔幻現實主義」這個詞帶到了世界各地,如風把野草的種子四處吹撒。二十世紀六○年代聲譽鵲起的「文學爆炸」,在拉美那塊「神奇」的土地上,至少除了馬奎斯和他的《百年孤寂》,還有富思特斯的《阿爾特米奧.克羅斯之死》,尤薩的《城市與狗》,柯塔薩的《跳房子》等,然而今天,被人們談論更多的是《百年孤寂》和馬奎斯。這就是文學。文學在時間中也是一種歷史,而不單只是一種文學史。歷史總是更願意記住那些成功者,而疏忽和成功者同道的奮鬥者—這有些殘酷,但也是一種無奈的必然。至少在中國,文學和歷史亦是如此。
 

三十年前,《百年孤寂》在中國的風行,如同傑克森的歌曲在人們的耳朵上跳舞。沒有看過《百年孤寂》,不談馬奎斯和魔幻現實主義,宛如你走進電影院卻沒有購買門票。但在三十年後,無數二十世紀的文學思潮都從我們嘴邊冷淡或者歇息、消失時,《百年孤寂》依舊被一代又一代的作家、批評家和讀者津津樂道,奉為自己對文學理解或某種觀念的佐證時,我們可以好好地清理一下,我們對《百年孤寂》和魔幻現實主義最常掛在口上的是什麼。被讀者和理論家最常提到的小說中那些不可思議的情節與細節,又是哪一些:

  1.人出生後長有豬的尾巴(布思迪亞家族因直系血緣關係,總有孩子一出生就帶著尾巴)。
  2.吃牆土與石灰—小說中雷貝卡吃牆土與石灰,成為她飲食和生理的必需。
  3.人無法戰勝蔓生植物。
  4.人會集體遺忘重大事件。
  5.假牙上長出開有黃花的水生小植物。
  6.兒子將失去理性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思迪亞永遠地捆在栗樹上。
  7.小搖籃會無端的飛向半空。峿
  8.阿瑪蘭塔故意把自己的手放在火上燒傷,從此一生都用黑布裹在受傷的手上。……

凡此種種,讀過小說之後,這種種神奇、神祕、魔幻的情節,永遠地留在了我們的頭腦和嘴邊。我們不能說這些情節就是魔幻現實主義,但它們給了我們魔幻現實主義最初的印記和理解,如同一個人走在習慣的道路上,被絆倒時才看清這條道路與他往日行走之路的不一樣之處。在讀者往日的閱讀中,不是說沒有過這樣的情節,而是說,沒有在一部小說如此集中的、大面積地出現。甚至從某個角度去說,正是這些奇特、奇異的情節,構成了一部小說的特異與偉大。在這兒,有一個被讀者忽略和不去追究的問題,就是以上的情節和這些相關相似的情節在《百年孤寂》中不僅無處不在,而且瀰漫在小說的字裡行間,幾乎就是它們在彰顯、證明著人物與故事的不同與其小說絕然曠世的顯明個性。而它們—又幾乎都是一種「不可能的發生」。馬奎斯用這樣的「不可能」,構築了他的全部小說,但我們,讀者們,卻沒有去追究它們在因果關係中的不可能、不完全和不對等性。

或言之,這不是我們閱讀中習慣的全因果。可我們又從來都以會心的微笑和神奇地發現去取代對這種超出全因果必然的「似乎、可能」的故事、情節、人物邏輯的合理性去進行追究。沒有批評家和讀者站出來疑問一個人出生時為什麼會長有尾巴。長尾巴的根本原因是什麼?有何樣的因為才有了這樣的所以?它的前提條件存在嗎?如果存在又是否合情合理呢?因為和所以,是否剛好為半斤正等於八兩呢?我們對馬奎斯在因果邏輯上的寬容為什麼如同君子之海量?然而,我們對卡夫卡在因果邏輯上的理解與寬容,卻沒有像對馬奎斯那樣大度和態度溫和呢?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
  他仰臥著,那堅硬得像鐵甲一般的背貼著床,他稍稍抬了抬頭,便看見自己那穹頂似的棕色肚子
  分成了好多塊弧形的硬片,被子幾乎蓋不住肚子,都快掉下來了。比起偌大的身軀來,他那許多
  隻腿真是細得可憐,都在他眼前無可奈何地舞動著。

  *

  ……每年的三月光景,有一家衣衫襤褸的吉卜賽人家到村子的附近來搭篷。他們吹笛擊鼓,吵吵
  嚷嚷地向人們介紹最新的發明創造。最初他們帶來了磁鐵。一個胖呼呼的,留著拉碴鬍子、長著
  一雙雀爪般的手的吉卜賽人,自稱叫墨爾基阿德斯,他把那玩意兒說成是馬其頓的煉鐵術士們創
  造的第八奇蹟,並當眾作了一次驚人的表演。他拽著兩塊鐵錠挨家串戶地走著,大夥兒驚異地看
  到鐵鍋、鐵盆、鐵鉗、小鐵爐紛紛從原地落下,木板因鐵釘和鏍釘沒命地掙脫出來而嘎嘎作響,
  甚至連那些遺失很久的東西,居然從人們尋找多遍的地方鑽了出來,成群結隊地跟在墨爾基阿德
  斯那兩塊魔鐵後面亂滾。


以上兩段文字,均來自於兩位偉大作家之名著開篇的首段,放在一起進行對比性閱讀,或者回顧我們最初閱讀《變形記》和《百年孤寂》的第一感覺,再或我們閱讀完這兩部小說之後長久的記憶,必須坦誠地承認:我們懷疑格里高爾一夜之間變成甲蟲的合理性,而不懷疑墨爾基阿德斯的那兩塊磁鐵所到之處,鐵鍋、鐵盆、鐵鉗、小鐵爐之類的鐵器會紛紛從原地落下,叮噹亂響。前者不給讀者帶來合理性與真實性;而後者卻有這樣相似、可能的合理性與邏輯性。

前者的故事是從不可能開始並展開。

後者的故事是從「似乎」與「可能」和某種與合理的聯繫開始並展開。

前者的敘述幾乎沒有讀者的存在,視讀者而不見,不需要對讀者存有尊重,完全讓因果擺脫全因果,使人物和故事起始於無因果或說零因果。而後者既不是全因果,也不是無因果的零因果。它存有因果的可能,卻又大於(或小於)全因果的完全性與對等性—因為磁鐵與鐵器因果的必然合理性,讀者就不去或不太去懷疑那些遺失很久的鐵製器皿會不會因為磁鐵的到來而從尋找多遍的地方鑽出來。明明知道一塊磁鐵不會讓木板、家具上的鐵釘、鏍釘為了掙脫而吱吱嘎嘎地響,可這裡即便因為小於所以(或大於),或者所以小於(或大於)因為,磁鐵與鐵器之間沒有比例、重量、體積、能量的對等性,但也沒有任何讀者懷疑它們之間的邏輯關係的虛假性。因為—它們之間畢竟存在著一種既非全因果、也非零因果的──「半因果」。

請允許我們權稱這種「存在又不對等」的因果關係為半因果關係吧。因為就它因果關係的對等量,它是小於全因果而又大於零因果,徘徊、游動在零因果和  全因果之間軸距上的可能之因果。

那麼,這種新因果—可能之因果,就是馬奎斯為世界文學貢獻的半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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