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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零因果〉零因果的黑洞意義
卡夫卡的小說,多為沒有寫完的故事。在我們看到他的短篇小說中,至少有六七篇之多。三部長篇,也均為未完之作。這種情況,是因為卡夫卡喜歡在未構思成熟之前就動筆寫作,而直到故事接近尾聲他還不明白應該如何為故事畫上圓滿的句號,還是因為零因果對故事搖擺不定的左右,常常因為故事沒有條件或條件不夠充分,而不知故事在最後該有怎樣的方向,所以那些故事的結尾,就常常被作家中途擱置,如一條船沒有靠岸就被離開的舵手拋錨在了離岸不遠的水域。在現實主義作家那兒,幾乎很少有作家會把故事寫至將要結尾而停下筆來,除非是他的身體原因或別的外在因素,使他不能握筆繼續。卡夫卡不是這樣。那麼多的小說沒有寫完而擱置,除了這些作品大多因為他的好友馬克斯.布洛德沒有遵照他的遺囑:「毫無例外地予以焚毀」而整理出版中「也許」的因素外,是因為卡夫卡確實一時不知小說故事該如何收場。
 

出現這樣的境況,應與零因果不無關係。

零因果如同一個人走在沒有道路的荒野,因為無路或沒有路途的路標,因此你無法知道你走到了哪,應該在哪兒收腳和以什麼方式收腳。還可以比喻,如一個不願以不同季節為因果條件的作家,要讓一樹蘋果成熟而不知該讓蘋果在何種情況下使蘋果發紅並散發出芳香來。但也正因為如此,在《城堡》這部未完的名作中,土地測量員最終在村子裡落戶不落戶,其實並不重要—就是說,有沒有那樣的結尾,在讀者那兒絕不會引起安娜.卡列尼娜死還是不死,以什麼方式去死所給我們帶來的不同震顫和憂傷。讀者和評論家在閱讀中所關心的是這個冒充土地側量員的K,能不能走進城堡、為什麼不能走進城堡?城堡真正的象徵和其實在的意義是什麼?「城堡所在的那個山岡籠罩在霧靄和夜色裡看不見了,連一星兒顯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兒的亮光也看不見。K站在一座從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橋上,對著他頭上那一片空洞虛無的幻景,凝視了好一會兒。」這「虛無的幻景」,從開始到最後,都迷霧不散地縈繞在讀者的內心。土地測量員要走進城堡這一簡單的目的愈是無法達到,愈是付出執著而堅韌不拔的努力,而那城堡就愈是神祕莫測、雲霧繚繞,而又愈發沉重、鬱悶的堵塞在讀者的胸口。直到小說的最後,讀者也無法準確地弄清土地測量員真正走不進城堡的根本原因—這是小說意義的最大黑洞。至於有人從那黑洞中看到了官僚機構的腐敗,有人看到了機關社會的無意義,有人看到城堡迷宮對人的生命的消耗,還有人面對城堡無法走進的路徑,看到了「一定要進去」和「一定無法進去」矛盾糾葛的巨大荒誕,也都是零因果所呈現的黑洞意義的不同注解,如同每個人都爬在一眼深不見底的枯井中向下探望,都可以借助井口的光明,看到井內模糊、黑暗的不同的景象和鏡像。

是的,零因果和現實世界及人之世俗經驗一旦完美結合,就必然會呈現出小說的黑洞意義。

我們說格里高爾之所以要變成甲蟲,是因為社會對人的「異化」和工業社會對人的擠壓—這樣的理解,是《變形記》有了深刻、廣泛的現實意義。但我想,倘是卡夫卡可以再生,他看到這樣的釋說文字,不知會不會有些愕然。可是,從另一方面,也許卡夫卡不僅不會愕然,而且會有會心一笑的欣然。說到底,他的零因果給小說創造了黑洞意義。作家沒有權力不讓讀者面對模糊的黑洞做出自己的思考、判斷和猜測。為什麼零因果敘述天平會讓故事保持著閱讀的平衡?就在於這故事的一端是現實的世界,另一端是黑洞的重量。現實愈大、愈複雜、愈是懾人心魄,那一端看不見的黑洞,就愈有與之相應的意義和重量。

我們知道,真正不讓土地測量員走進城堡的不是那個村子和村裡的人,也不是城堡本身的權威和城堡機關的關關卡卡,而是卡夫卡本人和他零因果敘述的寫作法文。「沒有原因或者沒有可以說清的原因,我就是讓K—你們—讀者們—無法走進城堡去。」這是《城堡》整個故事的無因之因,是全部故事開展和建立的基礎。至於土地測量員到村子裡為住宿證明信的折騰和客棧老闆的發難,面見村長的辛苦和為了走進城堡與弗麗達姑娘淡薄的感情之交,以及他與村長來來往往的反覆交談,到學校做一名員工的開始與結束,千頭萬緒,細枝末節,都是客觀現實的K,在村裡落戶就必須要走進城堡和卡夫卡主觀不讓他走進城堡的糾纏與拚殺。強大的無因之因,在這裡制約和左右著故事的方向與人物的命運。

傳統現實主義使人物大於作家。現代派寫作,使作家大於人物。

十九世紀之前,作家往往因為人物的生命力而獲取名聲和生命力。二十世紀,人物往往因作家的生命力而被人提及和討論。這一切的扭轉與變化,多緣於卡夫卡和他的零因果。因為零因果故事天平一端的現實和另一端看不見的黑洞,讓我們在閱讀中感受外部世界的故事、人物、事件與行為,在思考中凝聚與現實對應的黑洞意義。黑洞的意義,決定故事中的現實呈現。現實的描寫,又誘導讀者對黑洞意義的推測。《城堡》的意義,「有人認為作品主題表現的是人試圖走進天國而不得的痛苦;有人認為作品表現了卡夫卡本人精神的孤獨與不安;有人認為作品充分地、淋漓盡致地反映了奧匈帝國官僚機構與人民群眾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娞。或者說,《城堡》是企圖告訴讀者:「人們所追求的真理,不管是自由、安定、還是法律,都是存在的,但這個荒誕的世界給人們設置了種種障礙,無論你怎麼努力,總是追求不到,最後只能以失敗而告終。」娳這種種帶有他國時代和本國文化參與的對《城堡》的解讀,都是對的,也都是錯的。因為黑洞意義的存在,每個讀者都可以有自己對黑洞的窺探權與理解權;而每個讀者看到的,就只能是他個人通過閱讀感受的。

如同每個人都理解和不解的《紅樓夢》。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然而人類不思考,上帝會不會不僅發笑而且因笑而泣呢?答案不在於一個人從零因果的黑洞中看見了什麼,而在於一個作家在寫作中能否給讀者留下一個、幾個或深或淺的意義和思考的黑洞來—有一對男女,他們彼此相處很久,談了很久才忽然明白他們兩個是同乘一趟車,從同一方向、同一地方來,而且原來還住在同一條街上,共同生活在同一幢樓上的同一房間,並且是同睡一張床,同吃一桌飯,還有他們兩個結為夫妻所生的一個共同的孩子孬。這對夫妻之間為什麼如此陌生和隔離?原因是什麼?他們彼此夫妻、又彼此不識的條件是什麼?沒有因為,只有所以。只有零因果預先設下的意義黑洞。如果沒有這意義的黑洞,零因果就在讀者和批評家那兒失去存在的理由,也在小說中失去故事存在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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