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鏡頭下的張愛玲──影像、書信、出版
重回前方,台灣行──記張愛玲「悄然來台」
一九六一年十月,張愛玲展開自一九五五年秋離開香港後首次東方行,十三日搭機「悄然來台」,踏上畢生唯一一次造訪的台灣土地。

這位滿清北洋大臣李鴻章的外曾孫女,踏上甲午戰敗李鴻章代表清廷簽署馬關條約割與日本的台灣,確有身世錯置之感。「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扁舟去作鴟夷子,迴首河山意黯然。」當年台灣先賢丘逢甲所賦〈離台詩〉,充滿憤懣之情,記的正是這段歷史中被祖國遺棄的感受。
 

相對一九五五年秋坐郵輪離港赴美的待遇,這次,張愛玲是搭乘較好的交通工具「重返前方」。她且將台港見聞,寫成〈重返前方〉A Return to the Frontier,發表在一九六三年三月The Reporter雜誌上。

張愛玲在台灣約停留一周,便轉赴香港為電懋公司編劇,直待她離台赴港後,才有一九六一年十月二十六日民族晚報記者吳漢發了條充滿人情味的短稿,登在三版影劇版:

  女作家張愛玲,曾經替電懋影業公司寫過一部《情場如戰場》的電影劇本。這部戲由林黛所主演,那
  時候的林黛比現在紅得多。擔任導演的好像是岳楓,老導演的手法亦不平凡,出品的公司是像樣的公
  司,主演的人是如日中天的紅角,在片場上發號司令的又是比陶秦有本領的「岳老爺」,於是張愛玲
  的心血沒有白花,在各方面的湊合之下,編劇的人乃亦非常受人注意。張愛玲替電懋編劇。性質與秦
  羽有些不同,秦羽像汪榴照一樣,算是電懋的基本編劇的,至於張愛玲,則屬特約,所以沒有一定的
  規定,她有時間才替電懋寫。她是住在美國的,電懋同她談公事,靠信札通聲氣。

  這一位有聲於文壇,善於寫小說又長於編劇的女作家,頃從美國到了台灣此刻躭在花蓮一個親戚的家
  裡,以張愛玲和這一份親戚,已久遠不曾晤面,是故她一到祖國,在台北稍作勾留之後,即赴花蓮探
  親。

  據說張愛玲的打算本來是這樣:她在祖國躭過一些日子之後,就到香港去作一短時期的旅居,在這短
  時期的旅居裡,替電懋寫些劇本。由於張愛玲未到台灣之前,電懋已經得到消息,知道她不久即將到
  祖國觀光與探親,順便要轉道香港,同一些文化上的老兵敘一敘闊別之情,因此電懋寫信到美國去,
  希望張愛玲在香港的旅居時期裡,再為電懋花一些心血。張愛玲原本亦已答應電懋的要求了,故她準
  備從台灣去香港之後,了此一筆人情上的「文債」。但不幸得很,她從美國飛遠東之後的不久,她的
  丈夫在紐約患了中風毛病,於是有電報打到香港朋友的家裡,找尋張愛玲,要張愛玲立刻回美國,去
  照顧她丈夫的病。香港方面的朋友因認茲事體大,乃急將這一壞消息,用電報轉給近在花蓮的張愛玲
  知道。張愛玲接到從香港方面轉來的這一個壞消息之後預備作何打算,不清楚,意料起來她必已方寸
  大亂,茶飯無味了。

  聽說張愛玲和她的丈夫的感情是非常之好的,他們在美國頗得唱隨之樂,因之張愛玲有心思到祖國來
  探親及觀光,並又答應了電懋到了香港之後再替他們寫一些劇本。不圖遊興未盡已歸心如箭,張愛玲
  的丈夫之病不但使張愛玲本人非常焦急,即就電懋而言,亦必認為是不幸之至。


這則消息釋放出當年普遍的認定──台灣位屬中國地理血緣上的「祖國」。但在張愛玲,這趟旅次表面為應老友美新處處長理查德•麥卡錫 (Richard M.McCarthy)邀訪,趁赴港寫劇本開發更多經濟來源之便,順道繞個彎。但我們有理由相信,張愛玲不無觀望台灣出版市場私衷,方埋下一九六六年台灣首次出版她的長篇小說集《怨女》種子。

而除了出版觀望,當時張愛玲正著手蒐集《少帥》Young Marshal英文小說資料,仍不脫寫作打算。眾所周知,少帥指東北王張作霖長子、一九三六年囚禁蔣介石引發「西安事變」的主角張學良,一九四六年以後張學良反被蔣介石軟禁在台北。張愛玲有意訪問少帥,以張愛玲寫《赤地之戀》前例,她確實「愛好真實到了迷信的程度」。遺憾的是與張學良面談的要求未被接受。但無可否認,應是以上幾項因素促成了張愛玲此行。吳漢的報導則為張愛玲台灣行留下唯一的文字記錄。

吳漢在字裡行間突出了台灣作為張愛玲「祖國」的身世。實情是,雖自一九六一年三月夏志清在美出版英文版《中國現代小說史》,將張愛玲推上了西方文壇,但張愛玲也認清赴美後,以英文創作「在美國不吃香」的事實。賴以維生的文學商機,此時看來,大陸可謂一片沉寂,香港市場太小,剩下就是台灣了。「祖國」你在何方?對張愛玲來說,這預言了台灣日後將成為她的全集出版母地。

〈重返前方〉A Return to the Frontier文內,張愛玲提及來接機的人,用一種官方語言問她:「回來感覺如何?」張愛玲環視人頭鑽動的機場,聽著故國鄉音:「做夢一樣,可惜不是真的。」她熟悉和懷念的那個中國是永遠消失了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件爆發,張愛玲就讀的港大停課,她在同年五月搭船返上海途中遠望到台灣,後來將這印象寫入〈雙聲〉:

  回上海的船上,路過台灣,台灣的秀麗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國的青綠山水畫裡的,那樣的山,想不
  到,真的有!

從這個角度觀看,斯時斯地斯人,張愛玲但覺陌生,遑論高蹈的「祖國」政治符號,心境上,她已然失去早年遠望這片「浮在海上,像中國的青綠山水畫」般飄渺之島的閒情。對她,因為語言的斷裂,〈重返前方〉與吳漢的報導對照,愈發襯托是張愛玲台灣行默片的場外配音,一次雙聲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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