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的上午,店內沒有客人,顯得安靜許多。
和煦的陽光從大片玻璃落地窗射進來,正好照在店裡的吧檯上,映出一明一暗、清清楚楚的界線。
身穿白色廚師服的三島道夫在吧檯後方的暗處,忙著準備今晚的大餐。
砧板上,一條鰆魚橫擺著。
大約是七十公分的大小。買的時候覺得小了些,不過那魚雙眼清亮,彷彿能透出海上的粼粼波光。因為是今年第一批上市的貨色,是貴了點,但當作今晚的主菜,再合適也不過。有了這層考慮,今早在魚市場採購時,便毫不手軟買下來。
三島緊握著那把慣用的殺魚刀,喀嚓一聲,魚頭便剁了下來。接著把刀刺入魚的下腹部,純熟地往魚頭方向劃開,一氣呵成。內臟取出後,將腹內的血沖洗乾淨,最後繼續將魚肉、魚骨俐落地分開。
在流暢的動作中,銀灰色的水中蛟龍瞬間分解成兩條厚實的肉片與一條光潔剔淨的魚骨頭。
大約是在一個星期前,聽到大村元明提起回國的事。
「說起來有些突然,月底我就要調回國了……」
這樣的台詞對三島來說一點也不陌生。在日商公司人事異動頻繁的三月,無數次的歡送會上,這是日本老主顧最常留給三島的一句話。
不過,這次大村的語氣,和往常不同,倒顯得有些見外。說不上來。像是背上隱約的刺癢,若有似無,說不清正確的癢處,那樣微妙的感覺。
在國外生活的人,心中都有「這裡」與「那裡」兩個世界。
住在台北的日本人也不例外。
「這裡」—一碰面就被問及「吃飯了沒」、中了統一發票二百元、享受美食後突然腹痛如絞、面對一張笑臉「我兒子也在日本念書喔」……
三島與其他日本人的連結,或許就是在那樣的「這裡」所累積而成的。
而「那裡」……
這是條少見的紅喉魚。紅喉在台灣也算是一種高級魚類。長度大約二十多公分,魚鰓是鮮艷的紅色。三島一共準備了五條,一條一條仔細去鱗後,將二根筷子交叉,插入魚的口中。接著,利用筷子把鰓一口氣拉出來,連帶地魚內臟也一併拖出。用這個方法,即便不用刀,也可將魚內臟處理得一乾二淨。這麼一來,做鹽烤時便無損魚的外觀。
「那裡」—當交通號誌一轉換便蜂湧而出,淹沒整個十字路口的深藍色西裝、塞滿乘客也塞滿廣告的電車、靜靜飛舞曳落的片片雪花、小時候每天上學必經的綠色隧道、和家人在一起的團圓時刻……
今晚,除了三島之外,竹本幹夫、妹尾崇、佐藤步也會過來為大村送行。這幾個好朋友,每逢季節變換的時候,總不忘相約到三島的店裡聚聚聊聊。想想也已經兩年多了,不過並不知彼此心中「那裡」的世界。這樣也好,反正認識也是在這裡、交往也是在這裡。
「煮物」是家常菜色到懷石料理,日本人最喜歡的菜式之一。正因如此,前來品嚐的顧客總是對此要求特別嚴格,卻也正是廚師展現絕活的大好機會。三島將蓮藕滾刀切塊,大小均等,而且切口整齊;香菇表面刻出十字花樣。之後,把這些準備好的材料分別處理:蓮藕用白醬油、香菇用黑醬油細心燉煮。煮好後裝盤,黑與白的搶眼對比,在視覺上更勝一籌。
「這裡」與「那裡」。或許這兩個世界的確是有不同。但是,對三島而言,兩者的分界已不再如先前那般、有著壁壘分明的區隔。與其說是模糊,不如說是兩個世界交錯相間,形成像是大理石般黑白交會的美麗模樣。於是,「那裡」的存在,一天天的淡薄了。
唯有這件事是非常清楚的。大村即將從「這裡」回到「那裡」。以後,「這裡」就沒有大村,而大村的心中也沒有「那裡」。
三島抬起頭,凝望遠方陽光照耀處。光線柔和地灑在三島的臉上,頓時眼前迷濛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