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來(完售)
〈推薦序〉聰明如毛尖 /唐諾

(節錄)……台北與上海,儘管時間稍有參差,但我們一樣處於昆德拉所說時間高速壓縮的歷史時刻,過往人類用了兩百年才堪堪吸納住承受住的變異,我們只能有二十年甚或更短。對書寫者而言,真正的大麻煩還不在於來得快,而是去得快,很多東西既來不及更不堪多看一眼,其中最容易感傷是人的部分,不管你難忘的是戀愛、親情、友誼或是那種情熱少年歲月走下來的望道同謀……書寫當下,尤其第一時間就寫,人身也許比過往安全,但思維層面的風險卻一路加大,如果你是那種在意是非對錯、對自己言語乃至於想法有負責任習慣的人那更糟糕,因此,保持不相信是較好的策略,儘量別用肯定句,別承諾,正面的好話小心不要超過品味的界線,返景入深林,明月來相照,「境界」不僅美好,還是橡皮般最好的時間絕緣體,保護你不受時間的侵害。是的,因信稱義的時代大約是不會再回來了,我有理由多疑,我看見我相信我記得已成為全世界最困難的一件事。

 
但我們,最起碼我個人,總對書寫一事有更精緻的期待,除了不得已必須扮演轟轟作響的堆土機,書寫者的勞動身姿應該更像個撿拾者、分辨者以及保存者不是嗎?

自將磨洗認前期,同樣快筆寫當下、寫每個人都有的他家門口那條巷子,毛尖遠比我在台北看的一干人等寫得好,一部分可能因為上海自身的緣故,這座甦醒中或正做著噩夢的大城就是有著更豐饒的歷史身世和遺留物件,也潑灑得更開(你看過有人當街叫賣竊聽器的嗎?)。但我仍不以為這是真正關鍵所在,否則你如何解釋小說的書寫成果,台北至今仍遠遠比上海深刻、柔軟而且英勇。關鍵在於書寫者,我甯可相信,毛尖的豐饒是因為她把自己置放於一個比較困難的時間位置上,她不甜美的躲入過去,也不傲慢的躲入現在,在這樣兩種(或者更多)明顯無從和解的時間力量拉扯之中,如果有幸不車裂不發瘋,練身體一樣,書寫便有機會變得強壯、元氣淋漓而且生動。困難,在書寫裡一直充滿意義。

我便是在這裡,認出了毛尖跟我算「同一代人」,有著很相似的某種時間身分──就歷史的巨大災難而言,我們恰恰好是「下一代人」,我們聽說的遠比身受的多,惟時間以較逼真較直擊的面貌顯現給我們,我們也還來得及看到人的多種形態尤其更無私更剛強更困惑更傷痕纍纍等幾近人性承受極限的樣子,我們於是知道眼前這豁然打開的一切絕不理所當然。毛尖文章裡有著一個又一個這樣的先人和長者,在講理的可能範圍內,她會收起所有的鋒芒,柔和到彷彿回轉自己求學啟蒙年歲那樣傳述他們詢問他們,把自我限縮到最小。我相信毛尖知道自己在某些識見上已可以越過他們,但這究竟是我一己的不懈之力還是佔了他們便宜呢?如此「災後一代」的鮮明記憶和情感會是很沉重的道德負咎,尤其在是非善惡的爭辯時刻。但我仍冷血的相信毛尖這樣的委曲是對的是好的,來日方長,陌上花開,是非善惡的鑑別必須當下進行但不必一個晚上就完成,它本來就應該是遲滯的、耐心的、周旋的,反復於個體和整體之間有著難以窮盡還難以言喻的豐碩層次。再沒有比用三分鐘講完對錯更容易的事了,永遠站時代的正確面、永遠講不會錯的話,我們要這樣乏味的人幹什麼?沙特便是這樣狀似豪勇其實懦怯無比,硬是把自己從一個極豐富的人變成一個最乏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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