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回歸線(林佛兒長篇推理小說)
俯視黑暗的井底──重讀林佛兒《北回歸線》 /陳芳明


俯視廢井深處,可以看見黑暗中的記憶嗎? 

從一九七○年代歷史現場脫困出來的知識青年,如果回味成長時期的感覺,可能再次嘗到抑鬱、冗長、沒有出口的滋味。在那極端封閉的歲月,肉體與靈魂彷彿都禁錮在不見天日的井底。抬頭往上看,僅能窺見窄仄衰弱的天空。仰望的視線穿過時間長頸,天外的夢看來是伸不可及也深不可測。好深的井啊,那逝去的年代。

重新翻閱林佛兒的早期小說《北回歸線》,驀然又俯臨那口深井。模糊且遙遠的記憶,挾帶濃郁愁緒,幽幽自井底浮升上來。悸人的律動,翻騰的詩情,以青春之血的衝力注入漸漸荒老的胸懷。一些遺忘的感覺,在重新閱讀中隱約回到就要遲鈍的肌膚與感官。小說中那位叫做杜榮的青年,在已呈泛黃的場景裡漫步時,不禁使人想起當年在都市街頭似曾相識的身影。杜榮可能不是虛構的人物,而是整個苦悶世代的一個縮影。富於熱血、理想的青年,好像是在追求一切,又好像是在追求一無所有。他內在的痛苦呻吟,與外在的倔強形象,完全不成比例。那是撕裂的人格,是殘缺的意志,是無法定義的青年肖像。

這冊小說初稿於一九六八年,完成於一九七九年。是台灣社會已經發生騷動而還未開放的歷史階段。文學的現代主義已宣告成熟,鄉土文學運動則方興未艾。在西方美學中漂泊的浪子正要啟程回航,但台灣文化主體仍等待確立。一絲希望之光還在遠方閃爍,虛無的情緒也還未退潮。那是相當可疑的時期,沒有真正的自由主義者,只因沒有空間容許發言;也沒有真正的社會主義者,更因為沒有勇氣付諸實踐。杜榮是一位無法歸類的青年,甫結束服役,對整個社會感到陌生。他嗜讀哲學,也偏愛文藝,但沒有確切的信仰。

這位青年的內心充滿憤怒,卻找不到恰當的地方發洩。受到遷怒的,往往是身邊的女性。那種徬徨、挫折、掙扎、吶喊,都只能在私密的內心完成。即使身邊有一位大學情人,他似乎患有嚴重的行動未遂病,從來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他與外面的世界對敵,卻不知真正的敵人何在。服完兵役後,選擇到山上的溫泉區度假。在深山避居的日子,他自己也無法釐清究竟是介入還是隱匿。

小說相當成功地形塑一位青年,完全不知如何處理自己的情緒。他勇於說話,不切實際;他敢於行動,不知目的。林佛兒筆下的青年,是一九六○年代封閉文化下的典型產物。這樣的青年接受過完整的教育,他被賦予崇高的理想,也被燒起無窮盡的熱情,只是沒有提供他足夠實踐的機會。如果這位青年是苦悶的象徵,那麼他的壓抑與抗議,不應受到苛責。時代帶給他知識的重量,卻不給他有卸下包袱的時刻。如果這樣的生命有任何錯誤,則不應該歸咎於他個人,而應該讓他的賴以生存的社會來承擔。

杜榮真正理解社會的現實滋味,可能始於陰錯陽差地擔任了溫泉旅館經理一職。他在櫃台前看盡人間百態,第一次發現社會有各種不同的奇異情感演出。也因為接受經理職位,他第一次啟開情感的花朵。他的性啟蒙發生在旅館服務生的身上,在一個醉酒的夜晚。性的完成,反而為他帶來更為巨大的空虛。對於自己的家人與情人,他永遠維持疏離的態度,對於山下的世界也保持某種程度的恐懼。杜榮的生命哲學是什麼,他的熱情將注入何處,他的理想要如何追求,小說裡全然沒有確切答案。每翻閱一頁,小說故事就進入另一層苦悶。他耽溺於性的愉悅,卻又覺得無需負起任何責任。這種人物形象,也許在每個時代都可發現。不過,如果容許時光回到一九六○年代,這樣的青年圖象應該暗藏高度的政治的意義。

小說情節之臻於高潮,在於他發現一位少年之陷於畸戀。杜榮看到一位中年婦人帶來一位蒼白少年投宿時,全然感到駭異。事後他寫信規勸少年,未料信箋落在少年的父親之手。蒼白少年受到家人苛責後,竟然選擇自殺。故事至此有了劇烈轉折,杜榮受到少年父親的討回公道。他無法承受如此的打擊,驟然決心遁入空門。小說的結局似乎稍嫌不負責任,林佛兒在面對自己所創造的故事困境,僅以杜榮選擇出家一途做為交代,遂揚長而去。這樣的故事,就像那個空虛的年代,完全不能找到答案。

肉慾即罪惡,是那時代的道德觀。如果肉慾是昇華,整個故事也許就會改寫。然而,受制於欲開未開的時代氛圍,小說能夠展開的格局就只能是這樣。愛情與人生,社會與志業,歷史與理想,顯然沒有任何交集。各有各的軌道,有時平行,有時迴旋,卻從未有過遇合。對於曾經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知識青年,也許還可以理解小說中人物的猶豫與遲疑。但是對於一位身處資訊高度開放的二十一世紀青年來說,是否能夠理解杜榮內心的畏怯與蠻勇,也許還有待考證。

小說中保留的感覺與記憶,不免使人發思古之幽情。在故事之間隱隱流露的背景音樂與時代情調,不時挑逗著欲逝未逝的青春欲望,那是無盡止的鄉愁,也是永遠無法回歸的歲月。書中的庸俗對話,笨拙的肢體語言,以及清麗的少女形象,在在使人情不自禁墜入曾經有過的幻想。打開這冊小說,無異於打開自己的身體,終於又窺見黑暗中的記憶。好深的井啊,那逝去的年代。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日於政大台文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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