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樂
第三輯 望鄕 ---東望台灣

台北待了三個禮拜,藉機充電,每天花不少時間讀報紙看電視,遇到熟與不熟的人,總是下意識地把話題拉到當前的熱門議題上去,不久就感覺,我碰到的任何人,不論什麼身分,腦子裡面只有台灣,偌大的世界好像只剩下台灣。而我,經過這麼一番折騰,彷彿成了前塵不堪回首的天涯歸客,世界也不知不覺縮小了。日復一日,所思所想,一切都圍繞著台灣台灣。飛機在香港機場一落地,廣播的主要語言突然變成廣東話和英語,目光所及,又是另一個世界,台灣從人間蒸發出去,轉瞬不見了蹤影。

拜阿扁政府之賜,本來只要兩小時的旅程,經過候機轉機等繁瑣冗長的過程,抵達上海浦東國際機場,差不多是八個小時之後了。

我給「移民」上海已經四年的老友沈明琨撥了個電話。

「怎麼不早點通知?可以到機場接你們呀!」

「不必麻煩了,」我搶著回答,「告訴我坐哪一路巴士就好了……」

很快恢復了生活競爭的本能,四大天王與馬、王的明爭暗鬥,重要性就跟省下計程車與巴士之間的價差不相上下了。

從浦東機場到浦西徐匯區,計程車費大約三百元(人民幣),巴士不過二十分之一。

上海一個禮拜,除了與沈明琨夫婦敘舊談天,又同往虹橋區,跟「移民」上海更久的夏陽夫婦共渡一晚。一星期後,在昆明見到了「移民」雲南的韓湘寧,同車前往大理,在他自建於洱海之濱的「而居」,過了兩天快活日子。

為什麼嘮嘮叨叨說這些旅行訪友的經過呢?很慚愧,還是離不開台灣。

三位老朋友都是出身台灣的藝術家,在紐約的交往,雖然時密時疏,前前後後恐怕都有二、三十年的歷史,思想背景類似,情感容易溝通,盤踞在我心中的那個問題,便有可能藉著彼此經驗的相互觀照,理出一點頭緒來。
我的問題其實簡單不過:為什麼台灣人這麼關心台灣,竟因此把整個世界都忘了?

問題雖然簡單,身處其境的台灣人,卻往往不自覺,反而認為天經地義。兩岸對立看來嚴重無比,不在其境的大陸人,卻好像完全沒這麼回事。

有一天,交通事故造成塞車,跟年輕的上海司機聊開了,我提了這麼一個假設性的問題:台灣如果宣布獨立,你贊不贊成打?

這位司機跟我們有點緣分,上海有四萬八千部計程車,居然一天之內拉我們兩次,他說他開車快十年了,這還是第一次,所以無話不談。他的答案有點唯物辯證法的味道,但完全不受官方觀點的影響:
「國家嘛,總是要打的,我們老百姓呢,打仗有什麼好處?我看你們搞那個什麼民主選舉還是有點道理的,至少,對那些貪官汙吏,可以約束約束吧……」

我繼續追問:你聽說過「去中國化」嗎?

「這個嘛,」他似乎覺得有點壓力,「好像不太好,中國人終歸是中國人嘛,何必連自己的祖宗都不要了呢……」

年輕司機的論點,雖然簡單,仔細想想,其實很能代表大陸絕大多數人民的態度。我的藝術家朋友們,當然複雜得多。

我問夏陽:在上海生活,會不會完全忘了台灣?他說,也不會,附近一家常有台商來往的酒店裡,可以讀到台灣的報紙雜誌,沒事上那裡坐坐,消息隔兩、三天無所謂的,中央電視台第四台有個兩岸報導節目,做得蠻好的。年紀到了「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階段,夏陽在牆上貼了一副自撰的對聯:足踏中華后土,頭頂二尺皇天,橫眉兩個字「還行」。他的畫,什麼機關玄妙都沒有,洗得乾乾淨淨,只餘赤子之心。

沈明琨太太桂姿是台灣南部人,他們經常回娘家探親,台灣社會的最新動態,民間的情緒和政治人物的一舉一動,瞭如指掌。只不過,生活的根如今扎進上海,自然配合大國崛起的脈動,對台灣的感情仍在,不那麼牽腸掛肚就是了。

比較隔絕的是定居在邊遠地區的韓湘寧,然而,我卻在昆明和大理與他相處的幾天時間裡,忽然悟出了一些道理。

韓湘寧是六○年代在台灣闖出來的前衛畫家,東方畫會和現代版畫會的重要成員。七○年代到九○年代生活在世界最前衛的紐約蘇荷區,趕上了攝影寫實主義的列車,藝術成就受到肯定,曾當選美國立國二百周年十大移民藝術家。可以這麼說,就生活習慣和品味而言,他應該是站在世界最前端的人物,怎麼可能活在遠離文明中心的蒼山下洱海邊,一點也不寂寞呢?

在昆明的那個晚上,湘寧帶我們泡酒吧,在座還有他新結交的朋友,一位做旅遊,一位經營茶葉出口生意,兩個人都三、四十歲,跑遍大江南北、國內國外,閱歷豐富,見解敏銳,談吐不俗,跟我二十年前在紐約碰到過的一些提著皮包闖天下的年輕台商,簡直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在大理古城的那個下午,我們逛「洋人街」,在巴黎風味的露天咖啡座上喝陳年普洱茶。三十出頭的老闆夫婦也一樣:談吐不俗,見解敏銳,閱歷豐富。

兩岸問題的確日益嚴重,為什麼大陸感受不到,台灣卻成天惶惶然呢?

當然,你可以說,大陸這麼大台灣那麼小,兩邊的實力也不成比例嘛!真要是打起來,台灣注定慘不忍睹,怎麼能不緊張?

不過,我覺得,這個標準答案,恐怕只觸及問題的表層。

從台灣出來,在大陸轉上一圈,回頭再看台灣,便發覺一條規律:今天的台灣人,眼睛只看台灣;今天的大陸人,眼睛卻看著全世界!

「跟世界接軌」,是中國大陸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一致關注的意志焦點。這個焦點,現在甚至貫穿到了雲南這樣的邊遠地區。這個焦點,二、三十年前的台灣人也曾經熱狂過,卻不知為了什麼,漸漸失傳了。「邊緣化」和「跟世界漸漸脫軌」,大概是台灣人心裡只剩下台灣的根源了。我們該問的是:這個荒謬的方向,危險的結局,究竟是誰搞出來的?誰的責任?

如果連「跟世界接軌」這樣性命交關的事都忘得乾乾淨淨,試問:靠外貿撐起一片天的台灣,還能有什麼作為?當然只好在小小的窩裡,沒日沒夜,鬧些茶杯裡的風波罷了。一個國格原已不全的社會,政治頭面人物熱中關門內鬥,民間瀰漫族群糾葛氣氛,媒體再推波助瀾,火上加油,那就只有一條路好走—地方化。這是自己的選擇,不是別人逼出來的。

東望台灣,沒想到竟然理出來這麼一個喪氣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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