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樂
第一輯 問心 ---做愛,為了什麼?

最近,我發現,我在週刊上《紐約眼》專欄的文字和內容,越來越有點老氣橫秋的味道。事實明顯不過,即將結集成書的《紐約眼》系列第五本,自定的書名就叫《晚晴》(印刻出版社,台北)。晚晴兩字雖然也有它的積極意義,然而,「夕陽無限好」的下面,必然跟著「只是近黃昏」的遺憾。

新春新希望,讓我們振作一下。

這篇的題目,依我看,青少年的興趣,肯定超過銀髮族。當然,關於這個主題,青少年是當仁不讓的行動家,不知也能行,知行是否需要合一,因人而異吧。至於銀髮族,讀到這裡也請不要馬上放棄,我想談的,即便未必振聾發聵,多少還是有些東西可以咀嚼。無論如何,就算做不動愛了,把嘴巴和腦筋往這個方向調動一下,談一談,想一想,雖不一定「無限好」,暫時忘卻眼前的昏黃,不是挺健康的?

那就來挖一挖「做愛」的根吧。

我以前簡單介紹過所謂的「自私基因」理論。英國牛津大學講座教授理查.杜金斯(Richard Dawkins)早在三十年前提出的這個學說,這些年來由於遺傳基因研究的陸續突破發展,逐漸成為顯學。只要稍微注意西方思想界的動態,必定得到這個印象:今後的生命科學,以至於相關的人類學和生物學研究,不但無法避免通過「基因」來解釋任何生命現象,而且,抓住這個生命複製藍圖的密碼,那個最終極的問題:生命起源及其歸屬,似乎只能用這套東西破解。甚至於俗文化層面,近年來也被「基因萬能」的空氣籠罩,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從新出版的新聞刊物和報紙上讀到一些綜合科學報導,這些報導也有個共同點:基因說明一切,基因控制一切!
因此,做愛為了什麼?答案豈不是很簡單:就為了「做寶寶」嘛。

從大約三十五億年前地球出現第一個可以稱之為生命的單細胞生物開始,到今天,所有生命都只不過是個「載體」。通過無數跳不出「生老病死」輪迴的生命載體,唯一不朽的就是攜帶著生命複製密碼的基因,不論是誰,從孔夫子到阿米巴,身體裡面都帶著生物界最原始的基因。基因不死,它們只是通過一代又一代的載體,永遠傳遞下去。

然而,顯學固然是顯學,思想界定於一尊絕對不是好現象,尤其是科學思想。何況,就以「做愛」為例,常識告訴我們,有幾個人是專為製造寶寶做愛的?再想一想,人活一輩子,究竟又有多少比例的時間和精力純粹花在性生活上面?就算是號稱「做愛大王」的籃球傳奇人物張伯倫,他公開宣布曾和一萬個以上的女人有過性關係,簡直與種豬無異,但是,不妨給他仔細算算,每次做愛平均一小時(很可能高估),一萬個小時等於四百十六天,不過是他籃球生命的百分之五左右。而他的籃球生命我們估計大約二十年,如果把他的全部壽命計算在內,則「做愛」所占時間可能又要縮減幾倍,這也就是說,即便是「做愛大王」,一生花在這一「專業」的時間,仍然微不足道。精力方面可能更不成比例,否則的話,張伯倫怎麼有可能進入NBA的名人堂。

人以外的生物界,絕大多數生物的有性繁殖活動都受季節約制,非生殖季節,他們不但不做愛,甚至分開求生。像回游產卵體外受精的鮭魚,生殖活動發生在生命即將結束的剎那,「做寶寶」對於一條鮭魚,就跟「寫遺囑」一樣短暫。無性生殖的生物當然更與做愛無關,自己分裂一下就完成了。

不妨再想想同性戀的朋友們,他們的做愛豈不是更純粹,更與「做寶寶」無關!

人口壓力倍增的現代社會,發明了各種控制生育的方法,「做愛」從「做寶寶」的傳統習俗裡面解放出來,傳宗接代的實用功能大降,娛樂遊戲的成分大增,誰還管自己這套惟我獨尊的基因密碼是否永垂不朽!
二○○四年,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的自然學者奈爾斯.艾爾德雷吉(Niles Eldredge)寫了一本書,跟杜金斯對著幹。書名就叫做《我們為什麼做它》(Why We Do It, W. W. Norton, NewYork, London),這裡的「它」,說的就是「做愛」。
艾爾德雷吉提出了「生命的兩個面向」觀念,一個面向叫做「生殖」,另一個面向,他取了個相對抽象的名稱,叫做「經濟活動」。前者大致與杜金斯的語言相通但不完全相同,因為他拒絕接受杜金斯有關基因在生物演化過程中的主動因果作用。他認為基因只是就自然界那些比別的更有利於生存發展的特徵進行被動記錄的工具。所謂「經濟活動」,對艾爾德雷吉而言,就是每一個生物個體為了活下去而不斷尋求並吸收生命延續所需資源的活動。

很明顯,「生命的兩個面向」觀念,真正重視的是「經濟活動」。這是每一個「生命個體」一輩子花上最多時間最大精力無休止地進行的活動,因此,生物演化過程中的最終推動力量是每一個生物體生存的環境,不是生物體或其基因繁衍自己或自己基因的無窮欲望。艾爾德雷吉覺得,如果起達爾文於地下,老先生也會同意他的觀點,因為物競天擇的天擇,所指的就是環境變化形成的自然選擇,而每一個生物個體只能在局部環境中生存。

艾爾德雷吉把杜金斯和他所代表的理論叫做「超達爾文主義」(ultra-Darwinism),認為這種理論最荒謬的地方在於它把建造一個「系統」的指示性藍圖(基因)看得比這個「系統」(生物體)更重要。「系統」之所以存在似乎只是因為它有一張藍圖,而這個「系統」的唯一目的,似乎只是要把藍圖所載的各種指示傳遞下去。這不是有點倒果為因嗎?

人同任何其他生物一樣,都必須在局部環境中爭奪有限資源才能活下去,這些關鍵無比的「經濟活動」至少包括以下基本生命功能:獵食,即從外在世界取得能源和營養;呼吸,細胞吸收氧氣以燃燒食物,釋放能量,推動細胞活動;消化,把食物分解成化學元素,供腸道利用;血液循環,為了供氧排廢;分泌排泄,以排除細胞新陳代謝製造的毒物和廢物,並將之拋出體外。

所有這些生命基本功能滿足之後,行有餘力,大概才輪到做寶寶的工作。

那麼,做愛又在生命中占什麼樣的地位呢?

也許是促進「做寶寶」的化妝品吧。不過,因為這種化妝品一用起來,尤其是人,不免要調動所有的神經,化妝品本身竟無端成為可以獨立追求的目標,甚至跟「快樂」、「幸福」等同,這樣一來,「做愛」豈不是超脫了生理範疇,成為精神文化的一部分?

所以,我們的結論很簡單。「做愛」應該不為什麼,就為了「做愛」。世界上最美的東西,往往都是不為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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