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合──外省/女性書寫誌
酢漿草 /張慧民
小時候生活清貧,無所謂「物質生活」,大人忙生活是食衣住行,小孩忙生活是吃喝玩樂。因為居住在?公圳附近,兩岸的草地都曾是我們翻滾倘佯之處,夏日乘涼看星星,看遠處飛機起降,看螢火蟲穿梭花草之間,晨曦中那晶瑩的露水,行走其間鞋襪盡濕。溝水潺潺,抓蝦、摸魚、掏泥鰍、是孩子們課餘閒暇的樂趣,開滿酢漿草和野花的田野更有它脫俗清新的美。放學後奔走在田埂上,那窄窄的田間小路,對一群孩子來說,是個完全無障礙的空間,一路飛奔狂躍無懼那狹隘的壟間小道,稍不留神就會摔入野地菜田。五十年代鮮有汽車,台北的柏油馬路少得可憐,數得出來幾條,大多是碎沙石路和黃泥土路,晴天白日車子走過就塵土飛揚,下雨天可就慘了,泥濘不堪,腳底一個不留神就滑跤成個泥人兒。

我們居住的那條巷子並不深長,通前到後旁支錯結的住著上百戶人家,巷口的回春醫院是一棟三層式的洋樓,巨石堆砌建築外觀,看了就是結實堅固,圓形白色的窗櫺配置得典雅高尚。醫生姓李、有著濃厚日本味,是受日式教育的本地人,溫文儒雅,待人謙和有禮,看病總是輕聲細語的,鼻樑上架著金邊眼鏡,個頭不高,身體屬於細瘦型的「歐吉桑」。他的夫人膚色白皙,透著更濃的日式婦人的貴氣和雅緻,「先生娘」的模樣兒不多言語,見人是哈腰點頭一臉的笑。有一年我們躲颱風就被安置在這棟洋樓內。
話說地屬亞熱帶的台灣夏季多颱風,這是內地來的人不曾領教過的天災,我們那些臨時搭建的「竹籬瓦舍」,一遇到颱風真是膽顫心驚欲哭無淚,它真是挺不住那狂風暴雨,員警都會挨家挨戶勸離,大傢伙只好把一些值錢的家當用布包「款款」隨身繫著,逃到防空洞去避難。洞口外風雨的呼號,房屋倒塌的震撼,鍋碗瓢盆隨著風雨在空中飛舞落地的碎裂聲,交雜震裂在躲災人心中,揪心那風雨過後將如何安置?盤算著能否再建一個遮風擋雨的窩?沒有門的防空洞擋不住那直灌的雨水,於是員警去敲開洋樓的門,讓這些落難的人暫時躲避,一樓完全開放,難民席地而坐,孩子躺在母親的臂彎裡,安靜無聲不再哭鬧。

從回春醫院走進巷子來,左邊是一片空地成ㄇ字型,靠東頭和南邊一排平房,空地上排放著水泥磨石打造成的爐灶,猶記得姓葉,他們家有個女兒叫「葉林」,是我小學同學,長得黝黑粗壯。空地旁有壓水機,每次我們在溝壑嬉戲玩耍,弄得滿身都是泥沙時,回家少不得挨一頓打罵,這裡就是我們回家前的清潔站,相互壓水清洗一番後才各自返家,他們從未對我們責罵或不允,有時遇到總笑笑、說著我們都聽不懂的語言,沒見過他們有難看的臉色,這些孩子弄得一地是水汪汪。右邊是肥料公司的眷舍,大門朝長春路,巷子裡開了個小門方便進出,旁邊空地設置了防空洞,當然這是為眷舍裡人設置的,可多半時候是旁邊的難民使用和這些孩子玩躲貓貓用。

說到這眷舍,它是日據時代遺留下的十幾戶日式房舍,院子裡花木扶疏,土灰色建築,在戰爭年代是一個保護色,防空洞大概也是那個日治時代所設,當年駐在這裡的日本人,地位一定不低,因為小門邊有一棟房舍,類似門房應是給守衛居住的。這肥料公司的眷舍是國府接收後配置給一些要員居住,它的前身應該不是這個稱謂,只記得譚延闓的女兒譚蘭,也就是當時副總統陳誠的大姨子居住此處,這裡住的當然都是「大」有來頭。

住在門房裡的一家人姓馬,他們的孩子和我們都是同一所國小同學,得便我們就會到裡面去野一下,裡面的「大人物」從來也沒為難過、喝斥過,這些小童們雖然大人有交代,玩心一起早把叮嚀丟到九霄雲外,何況也不曾被刁難過。馬家的房舍不過是一棟門房,但它的設置就讓我們瞠目結舌了,它有房間有廁所有廚房,那些大員的居所可想而知,對當年吃喝拉撒睡只有一間房,放了床帳、桌椅後是連轉身餘地都難的我們而言,那無異是所「皇宮」建築了。

緊挨著肥料公司、打灶人家過來,是兩排對門住的連棟式紅磚厝,內裡就是通舖,用拉門隔間,進門處是泥地,「公媽廳」兼餐、客廳簡單的民居。紅磚厝過來右邊是一排木麻黃,長得有兩、三層樓高,枝幹上面吊著些蟲蛹,男生會用竹竿打落剝開嚇我們女生。木麻黃後面拉著刺網,再進去有木條架設的圍欄,夏日到了黃昏,從廄內放出黑白相間的乳牛在欄內散步,許多父母會帶著孩子站在木條上看,那一刻應是老少們一天中最舒緩愜意的時段,主婦們這時卻忙得不可開交,炊煙四起,因為要打點家人的吃食。

這處莊園佔地不小,從大門進入是一顆巨榕,長得茂盛無比,樹下有幾顆巨石可坐,樹上結的果實是鳥雀的最愛,也是男生的最愛,他們用它當子彈。夏天總有許多人搬張凳子坐在樹下乘涼下棋聊天,後來有人在榕樹下上吊,大家就避諱了。

「牛奶場」主人姓洪,也是我們的里長。午後有一些婦女會在牛欄裡擠牛奶,洗玻璃瓶,沖刷牛廄裡的那些屎糞,沖刷到他們南邊的一條河溝中,隨著河水流到中山橋下的基隆河。 他們的出品就是現在所謂的「鮮奶」吧!是些什麼人在飲用?鮮奶的滋味如何?我們不知道,只看到早上他們騎著腳踏車去分送。我們不畏屎臭的比賽撿拾牛奶場棄置的橡皮圈,再結成一條長長的橡皮繩跳繩。

木麻黃相對的那面,紅磚厝左旁有條弄當,它一直通到新生北路上,裡面低矮黑暗潮濕破落的幾十戶人家,皆是本地貧窮住戶,他們養些豬隻,人畜共居加上門口的餿水桶,每次走過,那撲鼻的酸臭味令人窒息。一牆之隔,是家做下水道涵管的水泥預拌廠,他們在這條巷子裡轎車出入,有個媳婦長得氣質頗佳沒有富貴驕氣,每次經過遇到這些左鄰右舍總是笑顏逐開地打招呼寒暄。

水泥廠相鄰的東邊是座大花園,它的範圍一直延伸到新生北路和南京東路。花園裡有廣闊空地,酬神、廟會時就會在那一片空地上,搭設舞台演唱歌仔戲,數日或是盡月的演出,成了攤販聚集所,藉著這機會賺些銀兩。空地上曾經有栽植過農作物的殘跡,在那地裡我們曾經摘過薺菜和其它野蔬也挖到過地瓜,增添家中菜色。有時「豬母奶」採摘得多了,母親們會將它汆燙後,曬成菜乾,年節時拿來和著肉包餅,真是讓人口齒留香、意猶未盡的美食。花園是孩子們的夢幻遊樂場,園圃中種植花類繁多,杜鵑、玫瑰、月季、太陽花、文竹、茉莉……,一人高的梔子花更是香氣逼人,我們常會在底下鋪著蓆子戲耍,聞著撲鼻的香氣,這情境被一些「死貓吊樹枝,死狗放水流」的迷信破壞,把我們這些孩子嚇破了膽的噁心,梔子花下是再也不敢去的所在了。

家貧,逢年過節不曾有過花花草草的佈置,可孩子平日裡玩家家酒,娶新娘當然要有花,男生是冒死去摘花,女生是指著這花要那花,一群子七嘴八舌地嚷嚷著,這下總會驚動了看管花圃的人,偷花失風了,那花園的「大胖子」主人追出來,大夥兒是四散奔逃,跑慢的、跌倒的、呼叫等等我……,就怕被揪到。因為知道花的美,知道串成花串的茉莉媽媽愛,知道花能裝點出不同的氣氛,不懼玫瑰的刺,不怕被追的苦,就時時翻牆越欄冒險「偷」採花,那奔逃景象歷歷在目。這花園主人姓什麼不詳,他有間花店開在中山北路,店名叫「花三商行」,那個年代能有店面在中山北路,有大片土地在這精華地段,想必是一個頗為可觀的財主。

緊鄰大花園,被?公圳的一條支流相隔的是極樂殯儀館(現址改為林森公園),每次我們搭公車或是上下學,為圖便利總是抄小路,走這緊挨著河沿的小路進出南京東路,天青日朗的大白天沒什麼好怕的,到了夜晚,尤其是霪雨霏霏的寒夜,本來就少人行走的小路,一邊是誦經聲、木魚聲敲得叮咚響,一邊是竹籬圍著的花園,搖曳的花草如鬼魅魍魎地飄忽著,弄得你毛骨悚然頭皮發麻,愈想快快走過這條小路,腳底越加緊,它好像一條踩不完漫長的路。

那年陸運濤先生到台灣參加金馬影展,政府招待到中南部看看,希望這些巨賈能投資國內經濟,不幸遇到空難。極樂殯儀館擔負起所有喪葬事宜,運屍回來的冰塊棄置在小河溝裡,許多攤商到河溝裡搬運那巨大的冰塊,那段時間我們嚇得都不敢吃冰,雖是六月的伏天熱得要命也忍著,就怕吃到冰屍的冰塊做成的剉冰。這些知名的殞難者出殯時真是眾星雲集,大概全市的人都出動了,多少人圍觀看心目中崇拜的明星,呼朋引伴地驚叫連連。

極樂殯儀館的後圍牆,後來被逐漸吞併,搭建成了極負盛名的「康樂市場」,圍牆對面的民宅也一家接著一家開成商店,人們就近不再走遠,照安市場(現中山市場)的地位被取代了。沿著河溝西邊住的多是山東幫,他們揉麵開館子,賣饅頭、做槓子頭、打燒餅、炸油條……,所有北方的麵食,在這些巷弄住家裡,你都能尋得到。西邊到長春路是「台北新邨」,有院落式的房舍,有一般的連棟平房,都比我們居住得高強百倍。南邊一點有些獨棟洋房和四合院農戶,也有種植果蔬小塊農地,玉米、茄子、絲瓜、白菜……就種在自家門口,農家日常吃的有沒有挑到市集販售?我已經模糊不記事了。倒是我有個小學同學叫周寶秀的,她家就是農舍,用大灶,用葫蘆曬乾做成舀水的瓢,她家和她的模樣我還依稀記得。

內陸來的這批「難民」,就分居在?公圳支流的河溝沿兩邊的公地上。這灌溉用的支流水質清澈,偶或有游魚游過,人們傍河而居洗衣滌足戲水。溝東邊有口井,井口有棵幾丈高的大樹覆蓋在井上,蟬鳴夏日就在樹下納涼談天,井邊小木屋裡住的是袁伯伯,初來由他看顧水井,免遭人弄髒水質或是下毒,因為那是所有居民的飲用水。後來申請了自來水,井不用看了,袁伯伯到台中教書娶妻生子。這井廢除後泉眼也堵了不出水,有人下去掏井還挖出金戒子銅板些什物。
真是應了句土話,「大小魚歸潘漥」,一場戰爭撤退來台的人一括攏總都稱之為「難民」,昔日的良田、財帛、官祿如夢幻泡影,神州陸沉後逃命至此者,皆已是兩袖清風貧無立錐。 河溝兩沿本地、外來是雜居一處,雖有語言差異,天長日久在相互幫助下感情日增,再沒有彼此的分別心,酬神殺豬都會分送各家,年節時的包子、饅頭、水餃,本地人也都吃得讚不絕口。這些難民做了販夫走卒,不論多麼艱苦對子女的教養不敢稍怠,父母忙著生活無暇聞問功課,他們相互照應還算爭氣,都能成為社會的菁英,作育英才的、杏林濟世的,在各界服務克盡職守不辱親顏。

滄海桑田,曾幾何時北起長春路、南到南京東路、東到新生北路、西至中山北路,這一大片的房舍被拆後的遺址,成了麗晶酒店、欣欣大眾百貨、玩具反斗城等高樓林立,其他都成了都市公園綠地。還記得春夏綠地上常時開著一片粉色小花──酢漿草,它曾是我們的童玩,相互勾玩,吮吸那酸澀汁液,它搖曳在風中,不在意你是否顧憐疼惜,不在意環境多惡劣,有泥土處就有它,它們花開得不起眼,沒有濃郁的花香,也能引來蝶兒飛舞,它努力地妝點著這世界讓它美麗,看似柔弱的莖幹卻是韌性十足地不低頭。我們就如同那酢漿草,生長在土質不良,環境惡劣的時空裡,依然燦爛美麗地迎向朝陽。
文中敘述的花園在那艱困的年代所留下的少許照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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