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於江湖(完售)
〈推薦序〉與道相忘於江湖 /龔鵬程

文人有許多類型,一種叫做「放膽文章拚命酒,無弦曲子斷腸詩」,是放縱揮灑其才情的。燃燒著自己的生命,唱著自己的歌,歌聲從不期望合乎誰的節拍,文章也只表現著不羈的生命正在自我折磨的過程。明燭自煎,杜鵑啼血。

輝誠恰好不是這一型。依我看,他似乎也恰好應補充一下這種生命情調,讓生命更不羈、更浪蕩、更頹廢、更飛揚,或更無可奈何些,讓文章更橫斜槎枒、不中腔拍些。但目前這樣,卻也很好。生命沒什麼匱乏,生活沒什麼遺憾,文章稱情而出,發而應機,條理中節,故有溫潤雋永之美,亦是足堪欣賞的。

 

這不是說他生命中無激擾,而是說他善於條理之,斷腸之事遂若見諸輕歌嘆喟之間。他少年老成,又遭逢耆宿,多賭人物典型及傳統文化的宮室之美,故對那個美好的舊世界竟逐漸消逝於如今物慾橫流之現代化社會,自有常人所無的悲感。他又鴻飛四宇,見中東非洲仍困於風霧之中,也不免多有感嘆。這種歷史感以及由此而生的道德文化態度,或大世界視野,乃是當代青年乃至文化人都較欠缺的。輝誠不幸有之,其生命焉得無所激擾,焉得平靜如常?只不過,他並不因而椎心吶喊,或批判諷譏之,他的調子是緬念與感嘆,彷彿古人之嘆逝。

本書分為三輯,第一輯寫的全是人物的老去、技藝的凋零、文化的消失等,悲逝水而帖喪亂。第二輯情況也差不多,記牟宗三、毓鋆諸老,其實亦與輯一同調。唯輯三誌遊旅,情趣略異,似是想藉空間的開拓來稀釋或消解面對時間之流的悲懷。但旅中抒感,依然不免慨歎於典型之漸失或文明之斷裂。因此,他的筆調雖然斂抑,情緒雖然靜定,善讀者依舊會在此中見到滿紙秋聲而為之不懽。

本來,嘆逝就是最難寫的。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嘆逝之主題,其實就是時間。但時間太抽象了,故僅能藉具體的物象與人事來描摹之。而寫人寫事寫物,卻又會變成對這具體物事之消逝不恆的感傷。此所以兩難。輝誠的寫法,大抵是由某人某事關聯於或象徵到一個美好歷史文化世代的消亡,言近旨遠,特具一種惆悵之感。

其惆悵之所以不太強烈,不似義山詩所說那般「只是當時已惘然」,乃是因那個美好的世代或人物畢竟未曾走遠,仍與作者的生命相牽繫著。例如牟先生雖已云亡,其精神意態尚存具於王邦雄先生等人身上,不難復見。故彷彿已逝者未必便逝,縱或真已逝去,作者仍要在精神上時時鉤聯之,令其不逝。如此便不會真正嘆逝,反而是要挽頹波或揮戈返日似的,有點擔當文化舊業的豪壯感呢!

同理,他的壯遊,也不是莊子式的。蒙莊以世沉濁不可與莊語,故其遊也天遊,對人世自有其棄絕的氣力與風姿。輝誠之遊,殆如列子御風,雖去以七日,但對此世亦仍是不捨的。因此他離而不離,精采處反而在於他對旅遊各地的觀察與采風。

這是輝誠自己的型態。藉此型態,他欲自忘於江湖又自期與道相忘於江湖,這是他的自許,我祝福他!

丁亥立秋寫於台北龍坡里雲起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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