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
1
「傻瓜!可不可以安靜點?」
扭曲那張暴躁到似乎想哭的臉龐,木春毆打弟弟的頭。於是,「啊──」弟弟彷彿劃破咽喉般地大喊,整個人趴到地上,手腳亂動,還把油罐打翻了。「你這傢伙……」木春握緊拳頭,蜷曲上半身。「我要再打你了噢!」不過,抬起的手腕突然失去力氣。木春柔聲地說:
「蠢蛋!哭又能如何?阿母就快要回來了。會弄髒衣服的。」
因為他憶起之後這個家中又將上演的場面,那是個恐怖的場面。木春已完全倍感威脅。日復一日,傍晚工作完畢歸來的雙親,立刻開始爭吵,最後互相扭打。即將九歲的木春躲在床的暗處凝視一切的動靜。弟弟則號咷大哭。「木春!你是木偶嗎?」阿母咬牙大聲斥責。「喂!和哥哥一起去玩。」悄悄地從床的暗處走出來,木春抓起弟弟直往門外飛奔。然後在田間小路坐下來,仔細地告訴弟弟。「阿城,你不覺得很可怕嗎?在那時候大哭……」
爬到看得到裂痕的餐桌上,木春把手伸進飯桶中。刷!刷!把桶底的米粒抓在一塊捏成圓團,然後讓弟弟的手抓住。
「來!來!不要哭了。來吃這個。再哭,等阿母回來,就要倒楣了。阿城啊。」
弟弟立刻停止哭泣,津津有味地小口咬著。鼻涕和著淚水,與飯一起吞下去。
「好吃吧!」
兄弟兩人早已習慣吃冷飯。阿母早上去工廠的時候,就說這是中午的份。剩飯白天會變冷,但還有些水氣。雙親不在家時,他們自由地看家。想到時,就朝飯桶裡抓起飯來吃。兄弟兩人就是這樣長大的。然後,他們的肚子漸漸隆起,大到像個懷孕的女人。不過,卻不曾生過什麼病。
玩了一整天,筋疲力竭時,耳際響起門口竹門的吱咯聲。木春不由得睜大雙眼。「阿母回來囉!」搖起身旁的弟弟,連忙到門口一瞧。回來的是阿爸楊添丁。
木春以恰似訴說父親一天的外出及表露自己的不滿之口吻說:
「阿爸!今天很早嘛!」
「是啊……」楊添丁的身子轉向孩子們回答說。
「你阿母已經回來了嗎?」
給拉進牛棚的黃牛吃飼料草,他解開鈕釦原地佇立。然後利用斗笠將風灌進胸部。
「是嗎!」父親輕輕點頭。「肚子餓了嗎?」隔了一會兒後問他們。
木春點點頭。
天色越來越暗。傍晚火紅似鮮血的天空,白鷺成列呼嘯飛過。沒有半點風,燠暑逼人。他不禁縮起身子,蚊子成群在前方嗡嗡飛舞。
楊添丁把甘蔗枯葉束點火,拋入灶中,然後站起來,把水倒入鍋中,開始清洗起來。
「木春!要煮飯了。你阿母還沒有回來……」
為了不使他們哭泣,楊添丁面向望著灶火的孩子們柔聲地說。
接著到後面的田裡巡視一下,母親阿梅就回來了。
她不和丈夫交談,把斗笠和便當盒輕輕放下,再度在廚房裡出現,把最小的小孩拉近,上下盯著他的身體看了一會兒,然後似罵非罵地說:「你又隨便亂躺了。再把衣服弄得這麼髒,就不幫你洗了……」發覺苗頭不對,木春在灶的黑暗處縮起身體。
「怎麼了?怎麼這麼晚……」楊添丁正面看著妻子說。「真是愚蠢的女人。也不早點回來,難道不覺得孩子們很可憐嗎……」
「哼!說他們很可憐……」阿梅把鍋子從丈夫的手中奪過來似地抓住,然後靠近米桶,冷不防打開蓋子往裡面瞧。
「你如果瞭解到這點,孩子們就不用吃冷飯,而且我也不用去鎮上的工廠。你這個窩囊男人還敢說什麼?」
「什麼?你又來了……」離開灶邊兩、三步,然後衝過來似的,楊添丁停了下來。
「是啊,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奔波一天,卻賺不到三十錢的男人,不是窩囊是什麼。你看!米桶空空的,令人想哭。好像明天的米會從天上掉下來似的……」
阿梅故意敲打桶子的底板。
「照這樣說來,你認為是因為我懶惰的緣故囉?」楊添丁看著不講理的女人,突然間勃然大怒。
「我可是拚足了老命,一刻也不曾懈怠。晚上也無法好好睡,天一亮就出門,你應該也看到這種情形吧。」
「啊!我不想聽。誰知道你出去都在做什麼。仔細一想,大家都知道。在米價昂貴的從前,可以快樂地過日子,卻在米價便宜的今天,每天為米煩惱。會有這種蠢事嗎?」
「對啊!你說對了!以前輕輕鬆鬆一天就可賺到一圓。現在到處奔波,卻賺不到三十錢。這是什麼原因你知道嗎?」
楊添丁轉身咳嗽。
「要知道什麼?我只知道你在逃避。不是賭博、懶惰,就是去找女人……」
挪開視線,阿梅以灶為中心,開始忙碌起來。
「不對,都不對。連吃飯時間都來不及的我,怎麼會做這種事?因為雇主減少。」
楊添丁斬釘截鐵地回答。
「哼!給自己找台階下。雇用與不雇用都在於你。只要認真地請對方雇用,又怎麼會不被雇用呢?窩囊的人……」
「混蛋!」怒火中燒的楊添丁大叫著挨近,抓住女人的頭髮用力拉扯。阿梅發出悲鳴,身子後仰,抓起身邊的飯碗,扔向男人。最小的孩子開始放聲哭泣。
「貧窮也是因為時運不濟啊。你這個女人……」
互相揪住一會兒。瞬間想起什麼,楊添丁以血紅的眼睛瞪著老婆。
「……什麼?總歸一句話,你是說我懶惰不賺錢?」
再怎麼遲鈍的楊添丁,也能感覺到自己的家近年來已逐漸跌落到貧窮的谷底。在雙親遺留下來的牛車上迷迷糊糊拍打黃牛的屁股,走在危險、狹窄的保甲道時,口袋裡隨時都有錢。即使在家中發呆,從四、五天前,就有人爭著拜託請他運米、運甘蔗。等到保甲道變成六個榻榻米寬的道路,交通便利時,即使親自登門拜訪,也無功而返。結果,連老婆都得把小孩放在家裡,不是去甘蔗園,就是去鳳梨工廠,否則明天的飯就無著落。是因為自己不夠認真嗎……楊添丁自問自答。不!自己還比以前更認真,一天也不曾懈怠。想到老婆每天衝口說他懶惰、窩囊,脾氣暴躁的他越想越氣,恨不得想把老婆殺掉。等到事後靜靜思考,那也是因為擔心生活的緣故,於是憎恨之心立刻煙消雲散,這種情形屢見不鮮。他心焦如焚。總之,在生活上,必須與我們眼睛所看不到的壓迫作戰。
曙光乍現。咕嚕!咕嚕!耳際響起空牛車前進的聲音。楊添丁靠近黃牛的旁邊走著。
鄉村夏天的清晨非常涼爽。雜草上的露水尚重,每踏出一步,就濕潤了腳掌心,讓人有種冰冷的感覺。在道路上可以看到田裡零零星星有幾個農夫,以及牛的身影在眼前晃過。自行車與載貨兩輪車從後面拚命追過遲緩的牛車,突然間看了一下楊添丁的臉,然後揚長而去。
鎮上還在睡夢中。直到出現從鄉下蜂擁而至的一群農夫,整個鎮才被搖醒。不過,鎮中央的二樓還深深陶醉在夢中。只有鎮郊骯髒的白鐵屋頂下的市場,以及破舊的板壁,洋溢著擁擠之喧嘩聲。人們露出大夢初醒的臉,頻頻叫囂著,穿梭在早晨的空氣中。不禁讓人覺得已捲入擔心、競爭、怒號與歡喜的漩渦中。
「噓、噓……」
來到河邊商業地帶的萬發碾米廠門前,楊添丁輕撫牛的鼻筋,讓車子停下來。他把斗笠放在車上,然後慢吞吞地鑽進碾米廠的入口。房間裡的電動機正在嗡嗡響著。
四、五個農夫坐著聊天。
「喲!這麼早啊。」
從大清早就坐在辦公桌上拚命撥算盤的碾米廠老闆對楊添丁說。
「陳先生!今天是不是有什麼要搬運的……」
「啊!」米店老闆臉也不抬,輕輕發出不算回答的聲音。但也只是這樣,沒有其他下文,繼續默默熱中撥打算盤。楊添丁就站在泥巴地的房間,凝視所有的動靜。
從剛才就拿出菸管拚命抽著、滿臉皺紋的老翁,似乎在說些什麼。楊添丁這才聽懂他說的話。
「米這麼便宜,還是我出生後第一次遇到。就好像是農夫免費種稻似的。再加上碾米費,不管賣多少米,還是賺不到一錢。真是蠢話。」
在旁邊聽著的一位滿嘴牙垢的人說:
「老頭!那是因為你自己在賣米,才會這麼說。你看我,連吃的米都不夠,當然便宜比較好囉。」
「哼!這是你一個人在說。米價高表示景氣好。大家都以高為目標。越來越便宜的話,你就完蛋了。」
碰!老翁敲打菸草,用力地說。
「原來如此。」農夫們吞下口水屏神凝聽。
「是嗎?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總之,就是……」
「蠢蛋!」
老翁打斷滿口牙垢的人的話題,口沫橫飛地斥責。
「啊!算好了。八圓五十一錢。與帳目符合……」
把算盤掛到牆上,米店老闆對老翁說。老翁睜大雙眼。
「你看!你看!」以下顎對剛才的農夫表示就是這樣。
「陳先生!今天怎麼樣?」
楊添丁抓住時機,囁嚅地說。
「啊!是你啊?」米店老闆以一副現在才發覺的表情看著楊添丁的臉。「必須要搬走的稻殼是很多……」
「那麼,讓我來吧。」
「不過,已經叫運貨卡車搬走,實在很不湊巧。」
楊添丁悶不吭聲地站著,動也不動地凝視米店老闆的臉。
「不過,陳先生!如果有卡車無法去的地方,也讓我的牛車效勞一下。」
正因為生活的需要,他無法說著「是嗎?」就走出去。
「說的也是。不過,你也要想想。有時為了趕時間,雖然我有三、四部載貨兩輪車,還是得租卡車。買賣也沒有做那麼大,而且我也想過要使用你的牛車。我並不是沒有想到從以前就經常為我搬運的你。不過,現在不能再使用牛車了。你去別處看看吧。」
米店老闆坐在椅子上,以親切的口吻再三叮嚀。
滿臉皺紋的老翁頻頻點頭,交換看著米店老闆與楊添丁,然後插嘴說:
「現在不是牛車的時。大家都在做這種買賣。不!山裡的人都有載貨兩輪車,而且比遲鈍的牛車更好。在我小時候,牛車相當多。現在卻不多見了,不是嗎?總之,它比不上那快速的運貨卡車和載貨兩輪車喲。」
「嗯。不管怎麼說,就是這麼不景氣。我也不能只為他人著想。買賣還是希望賺錢,如果還是像從前一樣靠著慢吞吞的牛車,那就無法有多大助益。」米店老闆苦笑著說。
「啊!我也覺得靠牛車為生很辛苦……」
突然間覺得筋疲力竭,楊添丁心情浮動,一口氣喝光番茶(粗茶)。
滿臉皺紋的老翁突然想到什麼,把菸管放在肩上。
「不只是牛車。從清朝時代就有的東西,在這種日本天年,一切都是無用的。原本我家的稻穀,就是委託那個放尿溪的水車。可是,當這種碾米機出來後,那個就慢到無話可說。反正都要付出相同的工資,那就決定靠這個囉。不只是我,大家都這麼認為。如今,那個水車已經不見蹤影了吧?總之,日本東西很可怕。」
「是啊。」
農夫們聽得目瞪口呆,直盯著老翁的臉。他們認為文明的利器都是日本獨特的東西。
覺得自己的事好像被提出來,楊添丁感到厭煩。但是,初次聽到這裡也有和自己類似情形的人,於是燃起他的好奇心,始終佇立不動。
街道已經全亮,陽光燦爛。公車的警笛大響,邊載乘客邊飛駛而過。
一位從店裡眺望此情景、年約三十歲的矮小男人,回頭看著大家的臉說:
「聽你這麼一說,我也突然想起。由於那汽車的緣故,也不知道被折磨到什麼程度。農夫利用時間和鄰居一起抬轎,多少能賺點錢。可是,那個傢伙,如果每一條路都毫不客氣地行駛,那我們的生意就會一落千丈,賺的錢就剛好只夠付稅金……」
「哈!哈!哈!那不是白費力氣嗎?」
「那也是為了要活下來啊。」米店老闆難得會和他一起笑。
「就是啊。完全是蠢話。因此,我立刻就放棄,把心血全部放在種田。這樣就大概過了三年。」三十歲的男人屈指一算,無限感慨地嘟囔著。
「清朝時代的東西還是不適合在日本天年。趕快把那些東西收拾起來,做個農夫也能有所得呢。」
你是不是對麻煩的牛車感到棘手啊?米店老闆說著,稍微看了一下楊添丁的臉。
「我也認為或許當農夫會強過以牛車為生。不過,那……」
真是坐享其成又好管閒事──楊添丁憤憤不平地離開萬發碾米廠。
砰地一聲拍打牛背,當牛車開始動起來時,他又擔心現在該往哪裡去。現在即使踏遍鎮上的每一個角落,也找不到肯雇他的人。這是從以前楊添丁早就知道的情形。鎮上的商人都無情。他不免心生怨恨。不過,正因為為了生活的需要,他不能把情緒表露於臉上。他下定決心,當別人用不上它的時候,至少十次也要勉強對方用一次。但是,在沒有人雇用他的時候,他就要像這樣遍訪鎮上的舊宅。
咚咚經過陋巷的碎石路,來到田裡時,河岸有間鳳梨罐頭工廠。楊添丁在漆上藍色油漆的辦公室門前停了下來。
運貨卡車就在工廠旁邊,發出噗噗的警笛聲,然後揚長而去。
「喂!不要!不行!不行!」
戴眼鏡、看起來好像很威風的男人,從辦公室裡一看到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立刻揮手大聲斥責。
由於對方是個穿西服的男人,楊添丁呆若木雞。冷不防被斥責,他嚇得目瞪口呆。
「不要!不要啊!──」
不得已,他又站到別家的製材工廠、米店、批發店等的門前。還是沒有人要雇用他,都婉言拒絕。
「想在這個鎮上賺錢,可真是越來越難了。啊──還是只能賺到農夫的錢。」
坐在牛車上,身子隨著晃動,楊添丁閉眼陷入沉思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