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系銀河
遺珮
遺珮

父親寄給我厚厚手札,端整如篆的毛筆字,寫著並不流暢的字句與心事,他回顧他的一生,提出許多令人心酸的問題,最後補注:「每日在寫作時不停地徘徊,該不該繼續之困惑,所以進度很慢,至今仍躊躇寄送給你,另而我父母姨仔都屬猝死型,均沒留一言就去,我亦曾想給予我生前錄音終是不果,我已到高齡足七十六歲,現在多病體力日益衰,留言父母未講述之家史必具意義,就以無名無地位之輩完成畢生之作……」

手稿寄到我學校信箱,在開會時偷偷閱讀,幾度眼熱,助教問:「誰的信,字這麼漂亮?」我說:「我爸爸!」心中生起一絲驕傲。我常為母親感到驕傲,認為她是女中豪傑,相比之下,父親顯得軟弱無能。尤其在研究賴和、呂赫若、楊逵那樣的硬頸作家,更為父親終生效忠日本天皇之思感到羞恥,他只讀日文書,看NHK,聽<義勇軍進行曲>,友好皆日本人。我們像是兩個國度的人,講不同語言,看不同書,想不同的事。

父親受完整的日文教育,自習的中文程度其實不差,但他寧可與日本友人通日文信,說他是日本遺民亦無不可。現在他以中文寫這麼多文字交託給我,第一次,感受到父親對女兒的疼愛與信賴,而我是如何無情無能的女兒?

S,你的父親亦是前朝遺民,蔣家的子弟兵,從山東一路殺到台灣,還想著何時殺回山東。蔣家衰微了,你父親知道家回不去了,娶了年方十五的本地姑娘,她是你年幼無知的媽,連孩子都不會養,送回恆春老家,你自閉在炎熱的南方,但你越來越像你爸,愛讀書風雅,耿直又倔強的山東脾性,講到你媽滿臉受不了的神氣,說你媽每次到學校看你,你總要躲起來,俗死了穿紅戴綠大花大朵,到現在還是如此,偷穿你紗紗的衣衫,還有金項鍊,高跟鞋。她像你的女兒永遠停留在十五歲,而你管她甚嚴,說媽不要穿這個,不要穿那個,不許偷偷進我房間,不許替我擦地板。可以想像你父親如何待她。時代的悲劇麼!你父親果然在山東早有老婆,兒女都比你大很多,但你還是歡歡喜喜送父親回鄉,給大哥哥大姊姊準備禮物。你母親不知如何表示妒意,連娘家都沒了只有跟去山東,叫大妻為大姊,親親熱熱玩了好幾天。

是遺民的後代不爭氣或太爭氣,男孩只知吃喝玩樂,女孩力爭上游,你的弟弟跟我的弟弟毫無兩樣,敗光了家,再來纏姊姊。丈夫說沒用的男人,三十幾了還靠姊姊養,一刀兩斷算了。但你心疼爸爸,把半份薪水拿回家,弟弟娶老婆生孩子還在失業中,一大家子歸你養。

出嫁的女人沒有根,你根本不想回山東老家,怕揭穿父親的謊言,說祖上歷代為官,宅子大得常鬧鬼狐,田地多得必須跑馬一天才看得完,其實你約略知道根都爛光了,還尋什麼根?更怕一腳踩進田埂泥濘,或牛糞中,弄髒你的美鞋,你寧可到光鮮整潔的西方小城飄蕩,住在德國黑森林古堡,那裡宅子大得鬧鬼狐,森林跑馬一天還看不完。

我有根可尋絕不放過,尤其夫家強迫認他家的祖先,我說生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丈夫氣得說不出話來。我才氣呢,為什麼抓別人家的人來做他家的鬼?要這麼多鬼幹嘛?鬼已經太多,我的祖先聽說四百多年前,追隨鄭成功來台,四百年間累積多少鬼魂,父祖總說祖靈十分靈驗,祖靈說祖父可做生意,他從農會總幹事退休拿到五千元,好大的一筆財富,那時我家一個月生活費才兩元,祖父投資琉球鹹鴨蛋,一船的鹹鴨蛋,中途遇到颳颱風,載到台灣全都發臭了;又進了一船美濃紙傘,載到日本因天氣太熱,紙傘黏在一起打不開;又批過帽子,情況更慘。祖靈沒生意頭腦,害慘祖父,他的經商夢幻滅,回到家只有看大祖母臉色,她才是穩紮穩打,把一家乾貨店經營得強強滾。這段荒謬的經商史被青妹從父親口中挖出來,大喜過望的她說:「是了!是了!原來我從文學轉做會計師,一切都是遺傳在作祟,祖父也是數錢做會計的,我的數學頭腦作帳能力遺傳自他!」

青妹嫁給美國人二十年,又是另一種遺民,她全心想融入美國社會,忘掉自己是台灣人,她講帶有華盛頓腔的英文,每天穿深色套裝,騎兒子的小腳踏車橫行半個費城,像驕傲的黑天鵝游進聯邦政府。孩子不會說中國話台灣話不會寫中國字,卻在網路上自稱china boy,十六歲帶他們回來,才兩個禮拜,台語說得嚇嚇叫,還買了一堆龍形飾品,根是埋在心裡,不是埋在土裡。當青妹放棄比較文學博士,進入聯邦政府當會計師,以為自己完全美國化,原來一切加減乘除皆有根源。有根源讓人放心,所謂命運有一半是被血緣決定,你不完全是你自己也不孤單,你有一大堆祖靈為伴,青妹為此躊躇難眠。

S,認同對你來說無困難,你是台灣人亦是中國人,你喜歡阿扁更喜歡馬英九,當然你最喜歡達賴喇嘛,你也是世界人。你到國外更自在,我們應該不執著於國別種族,說世界語,四海一家,我們愛自己的根源,更愛這個世界。這會只是難以實現的夢想嗎?

文字語言造成種族與種族之間的籓離,堅持只使用一種語言文字,會變成未來的新遺民。我的父親拋棄日文,以中文寫下他的回憶錄,他已走出捆綁他的時代,得到心靈的自由,他說吾願已了。這是父親給子女最好的禮物,無我無國,只有愛。

S,你生病時,母親幾乎天天來煮飯給你吃,還說要割一個腎給你,你非常反對器官移植,尤其是老弱婦孺。你說死了就死了,還連累人做什麼?你的母親訕訕的,她知道你完全不接受她,在你心中毫無威信,她說什麼你總別過頭去,你終究沒給她機會,連葬禮也不讓她來。你拒絕母親一輩子,在孤單中死去,連根拔起,走得乾乾淨淨。我比你幸運,父母越老越柔和,也越懂得愛子女。他們都來自不幸的家庭,自己得到的愛微薄,自然不懂得如何愛子女。父親成天在外面,連抱一下孩子也不肯,有錢自己偷吃點心,對孩子一毛不拔。但他每到我住的城市必來看我,只要給他一點零用錢,高興得像孩子。大弟過世那個過年,家中景況淒涼,為怕觸景生愁,我帶他們到澳門過年,異哉!母親送我她最愛的翠玉珮,父親請我看脫衣舞,門票就要一百美金。父親從未如此闊氣,他第一次送我的禮物還真是奇異。母親原有幾盒珠寶,自從弟弟病倒,再也無心打扮,珠寶早都分給我們幾個姊妹,我知道玉珮是她最愛也是最後一個了,翠綠的玉珮雕工精細,鑲在骨董琺瑯銀雕上,不知前朝哪個貴族所有。母親曾經為了遺失這玉珮錯怪我,那時差點割腕自殺,現在她親手把它戴在我的胸前說:「今年你犯太歲,戴上這塊玉可以去邪。」我心中嗚咽,坐在豪華的賭場戲台下看脫衣舞,美得像假人的西洋舞孃幾乎一絲不掛,在沙漠中,水底下,冰原中火辣表演,有情境有氣氛一點也不猥褻,美人魚在水中游這是怎麼做出來的效果,我看得目瞪口呆,這一百塊美金還真正值得,節目結束燈亮,父親與我交換會心的微笑,表示他的情色境界不俗,母親卻歪著頭睡著了!

母親真的老了,車到大三巴,看到一片廢墟遠在長長的樓梯之上,就說要在車上休息,她光著的腳伸到前座呼呼大睡,在五星級大廳不管他人注視,遠遠大聲呼叫我的名字,我恨不得鑽地洞躲起來,還不過多久以前她是文雅細緻講究禮儀的人,如何現在老是倉皇失措驚呼女兒名字?大年夜坐船到香港,不得了,街上人擠人,比戰亂還恐怖,警察全員出動,我們各自被擠在人潮中動彈不得,沒想到香港人如此瘋狂,人人拿著紅包出來血拚,百貨公司整晚營業守歲,我與父母被人潮擠散,哀哉骨肉離散,最後在販鞋部父女重逢,人人都在搶鞋,父親站在一雙鞋前不肯離去,我掏出錢來,為他買了那雙鞋,又給母親買一雙費洛加莫,母親說也給你妹妹買一雙,你自己也買一雙,就這樣不知買了多少雙鞋,過年夜我們都變成買鞋狂。

我懷念那個晚上,母親還會走會買,隔不久她已然不能行走,父親臨老愛漂亮,現在買新衣給他,他也不會開心了。為了兩個弟弟,他們如喪家之犬,無臉面做人。遺民之子的命運難道就是根爛心碎?

S,你死後母親再不敢到你家,沒有你的經濟援助,他們的生活不知要淪落到什麼境地。一個遺民之家衰微了,還有多少遺民之家沉落在這多種族之島?你遺留下什麼呢?一堆美衣美鞋美包,想必都燒了,只有幾件我陪你去買的骨董瓷器還擺在客廳架上。這幾個你把玩過的骨董,算是你最好的遺留,我彷彿還聽見你對美的讚嘆。

父親寫給我的二十頁回憶錄,說明一個缺少愛的孩童,如何變成慳吝的父親,自慚形穢的鄉下知識分子。在四○年代,父親被WHO送進台大公共衛生所碩士班進修,也參與了模範村的建設得到獎勵,為何年紀輕輕已然了無大志?他記錄在一次選舉中無法阻擋手下作票,被「賊仔政府」提起訴訟,為此驚恐不已,躲進祖靈世界的模範村,不敢再有作為。父親還為年幼時沒有人為他準備便當耿耿於懷,為讓吸毒的弟弟得到解脫,祈求祖靈讓他自殺而亡,沒想到祖靈如此靈驗,終將祈求成真。真的嗎?我們的一切作為果真祖靈暗中安排?

如果每個人皆有祖靈,S,你的祖先遠在海的那一邊,也許在無數的戰亂遷徙中早已魂飛魄散,沒有祖靈的庇佑,你活得孤單無所皈依,只有在宗教中尋找心靈寄託,你喜歡聽道接近法師,也暗中濟助貧苦的人。有人說你自私而貪,其實是被自己的娘家所累,你才是一家之主,要養一大家子人,那是你僅餘的一點根苗,雖然它不能給你指引與力量,你抓住它像快飛走的風箏,一路跑一路追,逆風而行。

我的父親留給我一堆家族史,那亦是我的根苗我的風箏,父親的一生不算白活,雖然他說自己是無名之輩。在戰後高屏地區瘧疾肆虐,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三,父親與WHO整治瘧疾,短短幾年內死亡率降至百分之一,又建設檨子里為模範村,也算對得起鄉里。他雖無反抗精神,也算不得什麼英雄,但他亦是我的根苗我的風箏。我長得最像他,我們都是苦瓜臉,不知從哪遺傳的哀感頑豔,不為小祖母所喜,在情感上創痕累累,我這輩子只寫了一些無益民生國家的文字,又有何名聲何地位?是的,我的根苗是如此哀感頑豔,你的根苗如海上仙山虛無縹緲。在這分崩離析的年代,誰有碩大的根源?守住這微微一線香,而我們終究要往前奔去,時代推著我們前去,我這新朝子民,民國女子,將來也會被後浪推翻,後浪推前浪本是生命現象,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又何必惆悵?

S,你的父親留給你徹底的虛空,你留給兒女一句遺言:「多多幫助別人!」人生沒什麼大道理,最後頂多講一句,那一句才真正代表你自己。

我們不斷移動遷徙,最後聚集在這高山青澗水藍寶島,多難得的緣會,女子的遷徙如落花飄零,我們逐愛而居,匯集成愛的溪流,溪流不盛,然愛意無窮,這是女子唯一所有,她用愛寫成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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