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裡傳出的美黛〈意難忘〉
在有了這台立體音響新式電唱機後,父親先是買了幾張輕音樂唱片,然後有一天他竟帶回家一張美黛的國語流行歌《意難忘》專輯。在當時台南基本是閩南語的環境中,我們小孩十分驚訝,不知道父親在外邊的商務應酬場合還會聽國語流行歌。父親放上唱片,美黛柔美的歌聲從這台新買的立體音響流出來:「藍色的街燈,明滅在街頭,獨自對窗,凝望月色,星星在閃耀。我在流淚,我在流淚,沒人知道我。啊……啊……誰在唱呀?遠遠輕輕傳來,想念你的,想念你的,我愛唱的那一首歌……」雖然那時這種兼當一般家庭客廳擺設的音響,以現在的標準來說還頗粗糙,但對第一次接觸到立體音響的我們小孩子,美黛的歌聲有如天籟,尤其那時還留著對家裡那部手搖舊唱機所唱出來的那些逐漸失聲的老唱片的殘餘記憶。
美黛《意難忘》這張33轉唱片只有十吋大,包含了〈意難忘〉這首主題曲及其他歌謠,是台灣流行音樂的大事,據說賣了上百萬張,是台灣流行歌謠用唱片形式進入一般家庭的開始,開啟了新一代偶像歌星的時代,並啟動了蓬勃的台灣流行歌產業。不僅如此,那也是國語流行歌進入一般本省家庭的先聲,尤其進到了台南府城的老社區。
33轉長時間唱片不僅促成了國台語流行歌的蓬勃發展,也成為各種音樂在台灣得以風行的重要媒介。西洋熱門音樂、日本歌謠,還有西方古典音樂,都藉著33轉唱片的大量翻版,成了一般人容易接觸到的東西。於是開始有了「唱片行」這個新行業,每條大街每個鬧市都會有一家。當時除了有版權的國台語流行歌唱片外,其他都是翻版的,因此價錢不貴,成了一般大眾可以享受的東西。那時還沒有所謂的國際版權公約,美國也還未在意台灣這塊市場,無所謂盜版問題。而原版唱片價格之高令人咋舌,在那時是台灣絕大多數家庭買不起的。那時飽餐一頓不超過台幣五塊錢,一張翻版唱片十幾二十元左右,而原版唱片則高達數百元,是一般人一個月的薪水,只有鐘鳴鼎食的富貴人家才負擔得起。
也就在一九六○年代初我還在讀小學那幾年,有了電唱機與33轉唱片,各種音樂遂傳布得很快,幾乎是從無到有,有種爆發的感覺。那時流行著一首英文歌〈More Than I Can Say〉,中文譯作〈愛你在心口難開〉。班上一位十分俊俏的男生跟著唱片學唱,雖然英文半句不通,只是在模仿那種聲音,他也學著電影上的貓王,用力地扭動著屁股與四肢,大聲唱著「Wow wow yea yea, 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I'll love you twice as much tomorrow, Oh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他咬字不清地唱著,還讓人以為他唱的是日語,但是他唱出美國歌謠的那種輕快放縱的舞曲節奏,卻是不容置疑的。
比起父母那一代人在年輕時候能享受到的音樂資源,我們真是有如音樂暴發戶。母親曾回憶說在一九三○年代初他們年輕人必須聚到朋友家去聽剛發行的〈望春風〉唱片,而住在台南五條港老社區的她的大堂哥(我稱呼大舅)遠遠風聞,還不辭辛勞趕來學唱。曾在台南商職教書的三舅(母親的三堂哥)在一九五○年校慶時上台演唱了〈月夜愁〉與〈春宵吟〉兩首老歌,讓他的學生畢生難忘。他則回憶說這兩首歌謠是他在一九三○年代「在專賣局服務時,花了不貲的金錢在天國咖啡廳請咖啡女郎親授的。……不意二十年後在南商校慶會上派上了用場。」可以想見父母那代人年輕時候音樂資源的匱乏了。
如此我們這些戰後出生的嬰兒潮靠著一九六○年代廉價翻版唱片的豐富資源,成了台灣的第一個現代音樂世代,得以在成長過程中接觸到多樣的音樂,也鋪下後來台灣流行音樂榮景的基礎。
去買張貝多芬吧!
美黛的《意難忘》是家裡的第一張流行歌唱片,父親自得其樂,我們小孩目瞪口呆,驚為天籟,母親卻皺起眉頭。母親的不滿除了因為我那時已經進入初中聯考的準備期,怕會影響課業外,她還覺得那是父親從商業場合帶回來的低俗東西。母親阻擋不了父親購置這套音響設備以及流行歌唱片,卻想出了她的反制之道。她認為我們小孩應該學習聽「高尚的」音樂,於是有一天就拿錢給我們,要我們「去買ベトベン的唱片來聽」!我們知道母親口中的「ベトベン」就是國語的「貝多芬」,這個偉大的名字我們早就聽過讀過,卻不知道他的音樂究竟會長得什麼樣子。
我們兄弟倆走到有著熱鬧夜市的友愛街的一家唱片行,記得老闆是當時一位年輕台語歌手黃秋田。我們楞楞地問他ベトベン的音樂,要他推薦一張ベトベン最好的唱片。他看了一下這兩個毛頭小子,轉身去拿出一張唱片來向我們說「這就是ベトベン最好的」!這張唱片上印著的是《貝多芬第五號命運交響曲》,很高深的名字,我們興奮地買下這張唱片,小心翼翼地捧回家來。
這是我們家第一張西洋古典音樂唱片,既是貝多芬,又是交響曲,竟然叫做命運,讓我們心中充滿敬畏。回家後放上唱片,頓時唱機傳出時而像廟會的喧天鑼鼓與震耳的鞭炮聲,時而又像低迷沉悶的催眠曲,聽不出有何順耳旋律,實在不覺得好聽。但我們還是抱著崇敬的心情,耐心而努力地聆聽了一遍,足足用了四十分鐘的時間,心想這才是偉大音樂的深度與長度,而那個C小調三短一長的「命運動機」也要聽過多次之後才得以識別而銘刻於心。
我還記得這張唱片的指揮是老一輩的華爾特(Bruno Walter),我們後來還買了不少他指揮的其他交響曲。此後我們就開始聽起了西方古典音樂,而擔心我們朝美黛方向發展的母親,對我們這個新學到的品味頗感欣慰,也就在購買唱片的零用錢上十分寬大了。
黃秋田流行與古典兼賣的唱片行很快就不能滿足我們新開發的胃口,我們遂在西門路找到一家專賣西方古典音樂的唱片行,看店的是位懂得不少音樂的年輕女子。雖然是只有三、四坪大,僅容轉身的一個小店,全台哪家出西洋古典音樂的唱片廠像亞洲、鳳鳴等,出了新曲目這裡都會有,而且還可以試聽。她會讓顧客坐到小店後邊的小角落,拿出已經開封的唱片放到一台小唱機上播放。台灣那時對西方古典音樂的知識才開始累積,這家小店雖然簡陋,卻提供了愛樂者直接的音樂服務。
從蔡誠絃的バイオリン到趙琴的音樂風
偉大的音樂總是需要介紹、解說與詮釋,我們於是在收音機上找到了一個介紹西方古典音樂的節目。那是在中廣台南台第二廣播部分,一個專用閩南語播出的頻道,是當時台南師範的音樂老師蔡誠絃先生主持的節目,全程用如同母親那般的優雅閩南語介紹西方古典音樂。蔡誠絃在日據時期完成其音樂教育,因此提到音樂家人名、曲式或樂器這些專業用語時,雖然有些可用漢字翻譯,有些則直接使用日文外來語。譬如貝多芬他就說「ベトベン」,小提琴他就說「バイオリン」,其他像交響曲、奏鳴曲等術語則大半都能用閩南語講得頭頭是道。
他的節目是當時台南地區喜愛西方古典音樂的青少年的啟蒙教育,我們兄弟倆就如此用閩南語學到了交響曲、協奏曲、奏鳴曲這些詞彙,一些基本曲目都從這節目聽來,他還教聽眾區別當時兩位小提琴大師海飛茲和艾爾曼的不同演奏風格。跟著他的介紹與解說,我們逐步從貝多芬聽到了西貝流斯,從交響曲聽到了室內樂。
我從未見過蔡誠絃,一直把他想像成那時當紅歌星文夏的模樣,因為他的聲音就像文夏那樣溫文悅耳,讓你恍若在聽文夏介紹西洋古典音樂。其實文夏本人的音樂素養頗高,而他那時所唱的閩南語流行曲的歌詞,也都十分文雅,我當年的這個想像並不太離譜。
蔡誠絃的那個已經忘名的西方古典音樂節目,在我讀初中後停播了。但是幸好趙琴在中廣主持的「音樂風」在一九六六年開播,及時銜接了這個中斷。趙琴每天晚上整整一個鐘頭的音樂風節目不只是銜接,還在深度與廣度上都超過蔡誠絃所曾涵蓋的,從十八世紀的古典樂派聽到了二十世紀的現代樂派,從巴哈、韓德爾聽到史特拉文斯基、蓋希文。這個節目是全台聯播的,呼應著戰後新生代學習聆聽西方古典音樂的熱潮。當然那時台灣發行的西方古典音樂唱片的曲目也是越來越豐富,而跟著這個風潮成長的愛樂者不僅越來越多,要求也越來越高。
對我們這些中學生而言,那時趙琴「音樂風」的開播是個天大的消息,大家都很興奮,簡直可用奔走相告來形容。於是我就從蔡誠絃夾雜著日語詞彙的閩南語音樂語言,轉到了趙琴的國語音樂語言了。而每天晚上有了音樂風節目,即使只是每晚一個小時,也足以抒解白天在學校的沉悶時光,尤其是趙琴溫婉如大姊般的聲音。
那時台南一中有個愛樂小團體,經常互相交換唱片,切磋音樂知識與信息。其中一位吳姓學長在畢業後準備重考大學期間,在南一中與成功大學比鄰的勝利路上開了一家西方古典音樂專賣店,這家店後來又被有不少南一中校友的成大愛樂社接收經營。可見六○年代那時,隨著平價唱片的傳播,西方古典音樂在台南的青年學生中所造成的影響...(※完整內容請見《印刻雜誌》83期七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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